没有人了。
他松了口气,刚要跨出藤蔓茧子,不防身上被藤蔓抽破的伤口血液滴落在藤枝上,枝条愤怒地回甩过来,他摔得四仰八叉,口中吃进一嘴沙。
“哼哧哼哧——”
尘坷视野里突然出现两只骆驼趾,抬头看去,令他惊讶的是,这头骆驼有两条脖子,其中一个脖子上的脑袋明显是被利刃斩断,还不断渗出血来。
骆驼呼吸粗重,口中发出“哼哧”声,似乎在拼命嗅着什么,骆驼趾重重踩着他平放在地面的手掌上。
“啊——”手骨怕是裂了,他惨叫不迭,因剧痛而猛然惊坐起,脸到脖颈瞬间充血红透。
骆驼听到了声音,毫不迟疑张嘴就朝他面上咬来。
尘坷拾起一把藤条丢进去。
双头驼的利齿毫不费力就把藤条嚼碎了吐出来。
求生欲压倒恐惧,尘坷用尽全身力气,发狠地朝它仅剩的那颗脑袋踹了一脚。
双头骆驼本来就少了一个脑袋,重心不稳,受了这力道直直躺倒在地,尘坷掌背一轻,马上灵活地卷起身子,滚到巨茧附近停下,手脚并用地蹿了进去。
因众人闯入触发藤蔓攻击,守着碧梧的藤蔓被砍断不少,但双头驼被阻在外面,“扑哧扑哧”叫嚣痛骂着,却无法进来。
“呼,呼……”尘坷往僵直的手背吹气,“为什么,为什么?少主打骂我,连一头蛮荒畜生也欺负我……”
他出身并不卑微,只是他出生后家道中落,爹娘便将其视作灾星,后来他被赶出家门,行乞街头。
有个身材高大、穿戴不凡的男人看到他,问他愿不愿意帮忙照顾他的儿子。
他犹豫道:“有吃的吗?”
“吃穿不用愁。”
“我能有自己的屋檐吗?”他实在太瘦弱了,下雨的时候,他想找一片屋檐避雨,不是被主人家下逐客令,就是被其他乞丐驱赶。
“你会有一间自己的屋子。”
然后他被带到了少主跟前。
少主的名字里有个月字,长得也如月皎皎,就是脾气不太好。
在孤冥山,他每日最大的事就是帮少主擦身、穿衣、如厕,他做这些的时候,少主都紧紧闭着眼,双手握拳放在身体两侧。
所以,日日面对这双残腿的人是他。
少主有时候会问:“它们有长大吗?”
起先,他实话说没有,手臂被少主用指甲狠狠掐出血。
后来少主再问:“它们有长大吗?”
他便答:“有的,好像有一点点……”
少主愤怒道:“好像?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用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敷衍我?”手臂没有幸免又被掐出了血。
打骂最重的一次,莫过于落石惊山以“孤掌难鸣”在江湖一战成名,戚掌门为了奖赏爱徒,把自己尘封多年的宝剑——金乌剑,赠给了毕重山,那时刚刚入冬,莫违说着这些时,他正给炉子添火,少主腿部膝盖以下气血不通,天一冷,便只能靠炉子焐热,前一刻还沉默不语的少主,突然推翻炉火,疯了一样用拨弄柴火的铁钳将他劈头盖脸一顿毒打,那铁钳巨烫无比,又坚硬得很,他在地上来回翻滚,痛哭流涕……
每每回忆起来,身上被打的地方都隐隐作痛。
痛就痛吧,反正死不了,他任打任骂,只要……不被少主赶走。
可他还是被遗弃在这鬼地方。
少主说以后再用不着他了……
“扑哧扑哧……”双头驼被藤蔓打疼了,横冲直撞,硬是挤了半个脑袋进来。
尘坷猛然从回忆中惊醒:“畜生为什么追着我不放,连你也要我的命?我不要死,我才不会死在这……”
他伺候戚庭月多年,养成了机灵警惕、擅于观察的性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乞儿,迅速打量了一圈四周,视线落在陷入灭顶绝望、神情呆滞的颜聿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在颜聿眼前晃了晃。
没有反应。
“我知道这么做对不住你,但我求你,把它给我,让给我吧!”他声音发颤,紧张得能听到自己心跳如鼓,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做这样的事,“我不想死,还不想死……”
他手指止不住地发抖,摸向颜聿左手腕,如愿看到那一圈红绳,像是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眼底倏然一亮,极度的激动兴奋下,整只手腕都在颤抖。他左手被双头驼踩伤,只能右手掀开颜聿的袖口,头凑上去,用牙齿笨拙地去解红绳的系结。
这么解真的好慢,好慢。
眼瞅着双头驼在藤蔓的鞭打中失去耐心,用头撞开拦在洞口的藤蔓,以便它庞大的身躯能够挤进来,尘坷焦急中不慎一口咬到颜聿手腕,他闭眼,脑袋一缩,作出默默承受戚庭月毒打的反应。
然而意料中的疼没有落下来。
这下他彻底放松警惕,三两下解开系结。
大功告成!尘坷差点没哭出来,单手将那串着骨石的红绳扒拉出来,推至掌心,那手掌突然握紧,一道清冷中带点喑哑的声音在他头顶道:“你是谁?”
尘坷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颜聿从一阵巨大的拉扯中清醒过来。
他只记得戚庭月先他一步夺走凤凰栖木,然后便感到一阵锥心的疼遍布全身,他以为心疾又一次发作,但这一次显然比之前的发作更猛烈,痛到骨子里,痛到他以为自己快死了。没有错,拿不到凤凰栖木,他可不是就快要死了吗?然后他就放弃了挣扎,沉溺在灭顶的绝望中。
直到手腕上传来一道像蚁虫爬过那般轻微的痒意,不知在心底哪个角落,有个声音告诉他,有人要取走他的东西……他的骨石红绳……他陡然一惊,精力还没有恢复,便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
颜聿眸中的迷离惝恍没有逃过尘坷的眼。
“啪——”
双头驼终于冲破禁锢,摇晃着背上双峰,狂怒地冲这头奔来。
尘坷不知哪来自己哪来的勇气,或许在绝对的死亡面前什么都不值得一提。
他扑上去,一扯就夺走了红绳,再狠心一咬牙,将手脚疲软的颜聿推向双头驼,“啊啊啊……”左手剧痛,应该是彻底废了,他眼含泪花,捏紧红绳,心惊胆战地逃离这里。
“别怪我,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做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直掉。
没跑多远,便听身后传来颜聿声嘶力竭的痛呼。
他浑身一激灵,捂住耳朵,跑得更快了。
因毕重山的纠缠不休,许不矜错过了杀戚庭月和莫违的最佳时机,竟让他们从眼皮底下逃走。
他胸口剧烈起伏,一腔愤懑无处可泄,掉头参与到扶第与落石惊山的对峙中。且不说许不矜已经炼至浩渊心法第八层,只差最后一层就到顶了,落石惊山此时只有三个人,根本不是许不矜对手。
天祜刀如秋风扫落叶,将三人击得溃不成军。
“你们根本不是我对手,”许不矜忿忿望向瘫倒荒漠的三人,道,“以后别再跟着我!”
毕重山以剑支地:“你和颜聿与离霄宫不清不楚,全江湖都在搜寻你们,我们也是奉掌门之命带你们回去问话……”
“够了!”
许不矜皱着眉,低沉的嗓音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别说得那么好听,你们没有私心吗?”
毕重山没见过这样的许不矜,被他一喝,说话变得支支吾吾了:“我、我们……”
“你们以为毕惊鸿的腿是我们下毒以致溃烂、药石无医,对我们怀恨在心嘛,所以这一路上又是穷追猛打又是搬出救兵……”
“你们难道就没有想过,要是我们下毒,当场毒发就好了,何必等到你们孤冥山才毒发?”
毕重山道:“你怕我们报仇。”
许不矜眼中精光一闪,天祜刀发出铮然啸声:“我会怕你们来报复吗?”
实力悬殊,毕重山喉头一哽,又气又不得不承认,哪怕是在枫流镇时,许不矜虽然不敌他们四个,却也从未怕过。
“毕惊鸿当日确确实实只是伤到筋骨,修养几日就能康复,至于你们回到孤冥山后,被谁下毒,是你们自己应该追查的问题。”
毕落阳道:“臭小子,遮遮掩掩算什么意思,你要是知道什么,不如一次说个明白!”
“孤冥山真正掌权人已不是戚掌门吧,或者说,戚掌门对戚庭月心怀愧疚,早已放权给戚庭月,否则他如何说出,孤冥山上发生的一切他想知道就能知道!”许不矜道,“我只知道,习武场上第二回合比试,有颜聿名字的纸条是戚庭月写的。”
毕落阳对自己念过的字条印象深刻:“若是如此,当日你们为何不提出来?”
“说了你就会信?我们初到孤冥山,有一胖一瘦两名弟子暗中使坏,使我们落进东峰的陷阱,是戚庭月和莫违放了我们,当时戚庭月正为戚掌门写祝寿对联,邀请颜聿写了下联,”说到戚庭月,许不矜仍牙关紧咬,怒火中烧,“那张纸条就是揣摩颜聿的字迹写的,他仅凭几个字就能模仿得如此相像,当真是始料未及。”
那一胖一瘦的两名弟子,许不矜一说,毕落阳就知道是谁。后面的事,回去问一问也不难知道真假。毕落阳心中一怔,难道许不矜说的都是真的?他们一直都错怪了许不矜,一直都恨错了人?
他头脑混乱,尚且没有头绪。
他们躺倒的地面突然变化,黄沙无风自动,像是河流中的水,缓缓流动。
许不矜和扶第微感诧异,第一时间跳出流动的沙圈。
毕重山伤势较轻,反应也算及时,蜷身一滚,落在沙圈外围,而毕落阳、毕石南两人却越挣扎,陷得越深。
毕重山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拉动,他一手拉着一个,慌张不已:“大哥、二哥,你们放心,我一定、一定会想办法……”
毕落阳道:“别管我们,流沙的范围越来越大,你赶紧退开。”
“大哥你说的什么话,我们兄弟几个发过誓,死也要死在一起的,谁也不会放弃谁!”
毕石南半个身子都陷入沙坑中,动弹不得,无奈发出一声哀叹:“重山……”
陷入流沙会发生什么,许不矜曾听陈衷说过一嘴,但他沉默旁观良久,然后一脸冷漠,拔腿离去。
他走得飞快,背影决绝。
扶第远远跟着他,不发一言。
许不矜与落石惊山的恩怨越结越深,能解开的也只有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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