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征轻哼一声,面上余恨未消,嘴角仍微微上挑,透出不自知的笑意。 · 窄小的斗室之内,聂堇翻箱倒柜,一件件摆出来,才发现傅征送给他的,林林总总已经超过了百件,让本来就不宽裕的空间愈显逼仄。 弹弓、短剑、臂缚、扳指……除了这日收到的玉簪,聂堇过去收下的,无一不是与习武相关的器件,排开年月积尘,越往前看,越能看出早年手工的稚拙。如今不论是打磨还是装添机簧,技巧都渐臻无瑕,似乎是怕停滞于当前,近一年收到的东西,多少都能看出一二分偏离主旨的迹象。 聂堇在过去收集的佩饰中翻索,本意是想找找合适送给傅征的样式,但看着看着,终于发觉新收的玉簪,刻琢的形态格格不入。过于刚硬的刻纹,与桌角摆着的短匕如出一辙。如果说簪头上的凸起还能让他猜测为某种瑞兽,堆压在平坦处,划痕未能连缀,字不成字,画不成画,根本无法令他猜断出任何物象。 他不禁轻笑出声,诧异这人原来还有未能精擅的技能,仿佛自己手握重剑时的踉跄。 他还想到,若是当着傅征的面笑出来,必定会惹得对方剑眉倒竖,面色沉黑。他见惯了傅征傲视于人的模样,事事都不甘人后,偶一次见得对方触壁,只觉对方执意掩饰的情状与少小时无二。 挑见几处灰渍,他又忍不住从头开始擦拭。任他如何小心,仍旧无法遮盖时光的侵蚀,他私心希望能回到过去,看着傅征日日调皮捣蛋,鲜活嚣张,奈何时不可逆,有太多东西,早已无法倒溯追回。 “阿堇?”听得是许夫人的声音,聂堇忙不迭站起身,额角渗汗,手上的动作却快中有序,将摆在桌面好的所有物件迅速归回原位。 “夫人万安。” 聂堇侧靠门壁,姿态拘谨,许氏笑容温婉,长睫之下,眸中的浅淡寒色隐诉不满。 “近日在学堂里,征儿可有守规矩?” 例行查问,聂堇耳中起茧,心内全无一丝波澜,“当然守的……勤学好问,夫子赞许颇多。” “鬼话。他予了你什么好处,肯令你你这样护着?” 许氏与丈夫不同,并不对亲生儿子的禀性有更多期许,倒是颇希望过于规矩的养子能够放开天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聂堇以为许氏瞥见了角落里的私藏,即刻将脊背打得挺直。 聂堇像只受了惊的兔子,许氏以为不得法,神态略显歉疚,双手将聂堇的一臂拢起,就势探了探脉息,“身子可当真养好了?” 聂堇又敬又怕,糯糯地应了声“好”,并不敢像面对傅征时一般,任性将手臂收回。 许氏出自医家,与傅充结识本为意外,跟世代相袭的家业相比,许氏的父亲在乡间行医,数十年的积累仍然远难匹敌。门不当户不对,耐不过郎心似铁,缘分天成,虽有多方阻挠,苦熬多年,终于修得一双璧人。 说来艳羡,当中人多少磋磨,外人无从得知。许氏虽然不谙武学,性子却柔中带钢,精明之中不乏远见,偌大一个山庄,主人常年在外,若非经其操持,难说不会落得一个上下离心、往来萧索的局面。 将聂堇僵滞的肩颈拍松,许氏将手撤进袖袋,一面还不忘以安抚的口吻说道:“那混小子若是欺凌你,只管找寂奴报信,不用等到他爹回来,我就能收拾他。” 一份谢礼尚且摸索不出眉目,聂堇从未想过恩将仇报,看着许氏的眼神颇为讪讪。许氏复又抓住他的手腕,触感先于视觉,一点冰凉,自手心正中弥散。聂堇不解,满眼怔忡地看向许氏。 “他爹来信教我带给你的,老大不顶事,老二在外头野惯了,小的不把宝贝当宝贝,他爹伤透了脑筋,还是托给你最稳当。” 任傅征骄纵十余载,造访庄内的库藏千百次,仍有一处秘藏从未踏足。除了庄主本人,无人知晓这处秘藏的具体所在,至于秘库上何锁阀,如何启开,则更无人悉其详情。 聂堇不论如何也想不到,傅征的庄主还未当上,自己竟先得了分量如此之重的托付。 ----
第5章 ==== “夫人……这东西,不是我能收下的。”聂堇一片忙乱,顾不得长幼之分,急急往许氏手中填塞。 许氏虽然气力羸弱,但并不任凭掌控,兀自抢前一步,动作迅捷地掩紧门扇。 事关隐秘,聂堇始觉不该弄出太大的声响,后怕得缩了缩身,掌心又被许氏攥住,“他爹此次办的事情很是棘手,送来的信里说,要我携着老大去看看。家中没有长辈,傅征的性子你是晓得的,无人管束,必定教他搅弄得天翻地覆,收下这东西,只当是给他爹情面,等我们来时一切安稳,你再交还于他不迟。” 经得一番开导,聂堇仍觉事情有些许不对味。倘是为了避祸,大可放出些假消息,随便找处地方藏起来,为何偏要托付给不是傅家血脉的自己。这是信任的表现,还是某种试探的手段?承接下来,绝非是件简单的好事。 倘他起了贪念,带走几件秘宝远走高飞,只要能成功脱身,那便仅是有负山庄之恩,最坏不过落得一个声名狼藉。 可若是丢了钥匙,又或秘库中失了宝贝,自己并不知情,期间拿了钥匙的人,脱不开要担责。若是真正的傅家血脉便罢了,最惨不过是挨庄主一顿毒打,似他这样的外来人,逐出门墙的下场,本就在意料之中。 “夫人,聂堇无才无能,当真承受不起,还请回禀庄主收回成命。”说时,聂堇已屈折膝弯,眼见膝下就要触地。 许氏拦不住聂堇,索性就势随他跌跪。聂堇更加无法担待,只能借蹲跪起身,再将许氏搀起。 “阿堇,你是个极懂事的孩子,这么多年,我和他爹都看在眼里,你若不收下,我一个妇人家,远行在外,连自保都成问题,遑论还带着一个烫手物件,若是真心体谅我们做长辈的,就好好保管着,莫要再推脱了。” 比起钥匙之重要,却是许氏本人的坚执更令聂堇无法避退。 “收下就好,”虽是赠予,许氏眼中仍有一丝隐晦的歉然,“你这孩子,心思到底是太重了,我和他爹信得过你,何必担心旁的?征儿也看重你,届时有担虑处,尽管吩咐他帮衬,此程颠簸尚多,行囊还不够齐备,我趁走前再收拾一二,你好生歇息。” 聂堇微微垂首,许氏已出了门外,他仍是一副魂游天外的神态,紧蜷起来的十指始终不曾松动。 庄主受困的事,明日要走的事,还有那处秘藏的下落,钥匙的归属,种种事宜,傅征知道多少,该不该把自己知道的跟傅征尽数透露,聂堇都拟不出决断。 许夫人的意思,将近于让他代行庄主之职,他既无资格,又无魄力,小小一件事情上面,往往都拿不定轻重,“信任”二字,根本无法增加他的底气。 能力卓越,明辨是非,可以付诸信任,谨小慎微,言听计从,亦可以付诸信任。他虽惯常给人以谨慎的印象,却不敢说自己的谨慎可以保证顾全大局,在关键时刻能立下决断。 “终究不是我该拿的东西……”错杂的思绪犹如缠卷上了一块大石,不受控制地往深渊处坠去。 聂堇瘫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逾月不归,我就将东西交给傅征,该是他的,夫人说了不算……” · 寅时将至,徐夫人和大公子已经出了大门,聂堇彻夜未眠,一听见隔墙之外有脚步声传来,便急急赶到了门畔。 令他意外的是,早于他之前,傅征已经来到送别处,手上已经握有号令寂奴的玉符。 聂堇稍稍一瞥,已能看出跟从的车队只有十余人的规格。常驻庄内的高手,傅充走前已经带走近四成,既然还未顺遂成事,理应补携更多精锐——许氏已经掀开车帘,他慌忙追上前,“夫人,稍等片刻,我去叫醒师父。” 火光之中,众人皆露出诧异之色。 傅彻宽方的眉微微抽搐, “绛仙楼楼主贺寿,带个打手过去作甚?” 傅彻开口素无遮拦,聂堇知道,他不是有意想贬低自己的师父,许氏却面色一冷,重重在傅彻脸上一掴:“打手如何?若非山庄先祖以武立足,似你这般的懦夫,岂能坐得今日之显耀?” 眼前母子生隙,平和一触即溃,众人皆系心于此,聂堇却顾及不得,“明明是庄主……” 像是刻意阻截聂堇的声音,许氏连捶带打地将傅彻推搡上车,“征儿,阿堇,如今不是趟热闹的时候,此去归期未定,切勿松了约束,落下师父交代你们的功课。” 车马渐远,聂堇宛若一尊守立的石像,迟迟不肯挪动身形。傅征狠心一推,在人堪堪跌倒之际捞回身前,“发什么呆呢?难不成……你是想跟去比武,挣一笔赏金?” 绛仙楼位居京城,乃北境数一数二的大酒楼,不止受到达官贵人青睐,四时当中喜宴不断,江湖中人也颇乐于在此聚首。有时一场比武大会,事前未予招亲的噱头,终局一定,便有围观的贵宦登台招徕。一年之中,大小武会不断,最正式的便属金鸾大会,三年一期,会程长达四月,先由各地分楼招募与会高手,层层比试,筛至一百二十八人,临近中秋时汇于津州进行终试。 仅做白道上的经营,绝难有江湖人肯给绛仙楼如今一般的排场。这样的局面,亦有朝廷背后的推手,天下已定,过去那些抢径截道、买卖人命、伺服暗杀的营生,务必要作出节制,好生事者,总要填补一个宣泄处,便造就了热衷比武观会的风潮。 十七八岁,正是气盛之龄,虽然假推给聂堇,实际跃跃欲试的,却是傅征自己。 傅家明面上虽未列入金鸾大会的举办方,但多年间穿针引线,从统筹规划到制定赛规,所知晓的细节,甚至不少于绛仙楼自身。尽管外示低调,与绛仙楼有深入往来者,大多悉知内情,傅征如果参加金鸾大会,必定会引起筹办方徇私舞弊的争议,乃至于动摇金銮大会多年来的信誉。 随着年龄增长,傅征的轻狂已有收束,如此说话,不过是想对眼前人旁敲侧击,提醒对方自己的失意处,以好博得关切,奈何聂堇两眼空洞,全无余神理睬。 “不成……”扼住胸口的剧烈起伏,聂堇脚下陡一发力,朝着远行车队的反方向腾纵而去。 见傅征要追,静立于门阶前的一名寂奴当即冲迎上前,傅征一语不发地越过对方,寒声吩咐:“不要跟来。” 持玉符者,凡有所命,皆不得违背,一声落下,散列在庄门之外的众人,如飞鸟敛翅一般,霎时缩聚为四人一行的方阵,动作敏捷驯顺,仿佛化作一人之臂,瞬时没入影壁。 火光点映,浮刻于影壁的异奇神兽忽隐忽现,肖似潜入真正的水下,不时地探出四肢与眼目,似乎等待已久的猎物就在不远处,颇急切地想要攀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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