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出院墙,聂堇步速飞快,没有从同窗口中问知答案,他倒也并不感到彷徨无措。晨醒以后的大把时光,傅征必不可能四处晃荡,无非是将本该倾在书本上的工夫,转迁至武艺之上。没有人比聂堇更清楚,所谓的天分是如何得来。 消失的这段光景,傅征必是寻了某处无人经访的开阔地,或徒手习拳,或秉枝为剑。并非傅充不舍得给亲子搭上趁手的兵器,只因白日所往,本是为了习学如何做个循规蹈矩的读书人,非是为了逞弄武学世家的出身,更兼傅征所习的路数大开大合,寻常的小件兵器更加不合用使,无怪这一时挪用的兵器皆为临时拼凑。 离书院不远,遮蔽又还算齐全的地方,聂堇想不到还有第二处。景渊镇西北角,出了院门之外,有一条长街,与三条窄巷交汇,北向最末一条入内左转,环围着一圈破败垣墙,衰草盘驻,杂木踞生,尽管时节萧索,却仍叠覆重重,难以教人窥见细里。 饮剑山庄奇木丛生,五步一丘,十步一野,在里面待惯了的人,自然感知不出此处荒郊的幽深可怖,但于寻常的书生们而言,幽径之下,不知埋有多少具含冤尸骨,举步轻至,兴许会招来半辈子也无法甩脱的厄运。 聂堇犹自面无表情,他常年习武,胆量比不过真正趟过刀山剑海的血勇中人,但闯一闯野林旷地之流,倒也不至于胆战心惊。 他脚步轻盈,宛似一只穿梭在林木之中的野猫,但意图追踪的对象,仍然很快受到了惊动。 傅征果然就在此处,不等聂堇走近,两人已然对上视线。午时将至,半损的垣墙只带出一小片青灰色的轮廓,虽有树影穿插,但两人俱已投在日光之下,遥遥对视着,各都紧阖唇齿,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谁尊谁卑,聂堇再清楚不过,怔了些时,心想执拗不过,还未将唇缝启开,傅征业已催动了脚步,径直朝他走来。许是站在高地上,他难得能自上而下地看着傅征的面部,深狭的眼廓,半隐在凸起的眉骨之下,增添了阴挚和锋利。明明是在向自己走近,聂堇却觉得,彼此之间的距离不减反增。 在一步外站定,傅征敛起了眉目间的肃然,眼角和嘴角没有屈起明显的弧度,仍能看出浅淡的笑意,似乎他来此地,本就是为了等待聂堇。 傅征迟迟不问聂堇来做什么,更加令聂堇感到不知所措,低头时,双手已经因为慌张交叠在一处,几度变换抓握的姿势。聂堇躲闪不过,嗫嚅着说道:“先生要我来寻你……” 先生从不过问两人的课业,再分明不过的谎话,傅征添重了笑意,仿佛逼迫似的,任聂堇埋低面颊。究竟是谁躲着谁?暧昧游动在两人之间,答案不言自明。 潮红自颈后蔓生而上,聂堇有所知觉,害怕蔓延到颊侧,惊恐之际,更顾不得赧然,猛一下将头扬起,“你知道了就好,每人强逼你回去。” 聂堇一转身,拔足就要狂奔,哪知腕间一紧,就此被定在了原地,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傅征淡淡地说:“先生要你寻的是我,你急着回去作甚?” 言之有理,聂堇彻底噤了声,更不敢去探询身后之人的目光。傅征将手搭在肩头,力道恰到好处,聂堇随着他的动作转身,仿佛是心甘情愿。他不想解释,又怕心思被傅征窥探,嗓音略微滞瑟:“先前……是你不搭理我,我觉得古怪,才、才……” “才”了半天,到底没能说出真正数落的话,傅征的笑意更加张扬,似乎早已料知他这般反应,“是我惹的你,过意不去,所以来给你找赔罪的礼物,看你愿不愿意收下。” 聂堇呆了呆,心绪稍稍放松,却接不上话来。他跟傅征之间,何时需要借托礼物来表示歉意?何况尊卑有别,傅征是少爷,山庄十拿九稳的传人,何须看一个养子的眼色?如果生分到了如此境地,纵是礼物再怎么珍贵,在聂堇看来都无足轻重。 “不……不用了,我又不是女儿家,何必要你一件一件地送东西哄着。”不过是搭一搭肩背,笑说两句,早前的尴尬就翻了篇,何必郑重其事,小题大做? 傅征并未从他的措辞中心领神会:“怎么,不是女儿家,便不能收礼物了,那月余前那么多人登门给我爹贺寿,原来惦记的不是我爹,是我娘?” 聂堇心觉这个比喻十分不恰当,而且自己也不敢跟山庄主人相提并论。当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唯有放空眼瞳,避开面前人的视线。他以为气氛就要顺此僵滞下去,掌心里却忽而包纳进了一团温热。 温热之中,裹卷着一线微弱的冷意。手掌被人翻转过来,聂堇下意识偏侧过头,看到扣在掌心里的一团绒布,傅征将手一撤,堆挤的绒布随即散开,露出一截半指长度的玉柄。 聂堇挺直了两眼,许久才从诧异中回神。一枚玉簪,对傅征来说,并不算是什么贵重的饰品,就算傅充从不予他岁例,从徐夫人和二哥傅衍那里,只要肯低声下气,说些引人谑笑的俏皮话,得来的银钱,往往都是庄内的下人忙碌一整年也不敢奢求的大数目。可是这枚玉簪,左看右看,到底不似正规营铺里买来的式样—— “好看么?”傅征唇角上扬,眉峰挑动,往细了听,似能听出嗓尖的微颤,隐约比收礼的人还要激动。 聂堇取开垫布,将簪身在掌腹间来回撵转,端详复端详。好半晌过去,他也没能看明白簪头刻制的物象。 向来,收了人家的礼物,怎么都得称赞一二,以示感激,晨起时表现不佳,已经在傅征面前折了一次戟,对方不计前嫌,还舍得再次奉上新得的物件,他更不能无动于衷,像从前那样全无回馈地收过。 聂堇深蹙着眉心,唇缝将启未启,好容易抬起头来,迎上傅征的正脸:“好,好……一只千岁神龟,富贵白首。” ----
第4章 ==== 傅征想刻的是只凤凰—— 这么多年来,聂堇还是头一遭从傅征脸上看到如此沮丧的神情。他先开始还以为,是他称赞的口吻太过平淡,远不如傅征预期里的兴奋雀跃,担怕又惹得对方不理不睬,忙不迭又说道:“花鸟小气,龙凤媚俗,寓意都敌不过神龟,委实是巧思卓绝,教你劳神费力的,当真受之有愧。” 傅征原拟借物喻人,眼前人却嫌凤凰俗气,顿时乌云盖顶,连带压暗了明媚的天色。恼羞已极,傅征鼻底出气,耗去一上午光景的簪子,俨然是送不出手了,不夺回来,倒像是自己强人所难。 没有多余解释的话,傅征出手如电,刹那已经挨上了玉簪的尾端。聂堇见来势不善,防备也毫不拖沓,仿佛两人本来经了商量,早就知道彼此的来路,身形交错,距离未逾纤毫,配合十分之默契。 聂堇一个旋身落定,随手将玉簪插进背后腰封,尤其庆幸自己箭袖短打的装扮,倘要学了那些书生,长袍广袖,只这一个动作,不提防就会栽个跟头。 一旦让聂堇起了戒备,傅征就再没有能近身的机会。 在旁人眼里,他是受整个山庄瞩目的武学奇才,谁敢质疑他的本事,只要切磋一场,他就能令对方慑服。也是他最清楚不过,聂堇的资质并不比他逊色多少,与其说他功力更胜,不如说两人各有所长,他长在膂力和体格,可以使动同龄人仅连挪抬就已十分艰难的奇重兵械,聂堇擅长突袭暗伏,轻功更是无人能出其右。 明明承自同一门户,风格却迥异至斯,傅征越是看见对方双眼清澄,心上就越发恼火。 早些年他跟聂堇还能整日整日地待在一处,自从择了不同的武学门径,找了不同的师父问艺求教,能和聂堇共处的时辰便大大缩短了,他以为多少聂堇会顾及二人之间的情分,在难得不受监视的空当多抽出身来。熟料一个从小与他一块长大的武家子弟,竟一点儿也不识趣,非要蔫耷着脑袋,挤在书生堆里逞弄诗文。他忍得满心蹿火,好容易想到拿东西收买人的法子,却一而再,再而三,被这不识好歹的解错了意。 傅征满眼灼火,聂堇更加摸不清头脑,两人在无声中对峙,他忽而想起些什么,恍然大悟似的,尾尖上挑的杏眼,无意带上了一抹狡狯,“欠你的礼,不日就给你补上,莫要同我置气了,成么?” 傅征喉结鼓动,眼中火意退却,面色却仍濒临紫胀。已是要归家的时辰,犟在长辈面前,到底不甚好看。尽管远不满意,傅征还是放柔了口吻:“呆头呆脑的,能给出什么好物件来?” 傅家待聂堇不薄,纵是平日一向以冷淡面目示人的傅充,偶尔也会交给聂堇一二件一看即知贵重的赏品,聂堇吃穿用度都在庄内,还有许夫人的关照,素来又无挥霍之习,真要盘算起来,积蓄或许还远在傅征之上。 聂堇只管赔笑,既没作出保准令傅征满意的承诺,也看不出正为花销犯愁的苦色。 傅征不容敷衍,自先替聂堇操起了心,“费财不费力的就算了,折的还是我们傅家的本。” 聂堇闻言一颤,他本揽着傅征的肩,举动格外亲昵,瞬时想起来,没几年傅征及冠,身为山庄传人,娶亲固然不至于出外自立门户,但到底要抬高一重位阶,不可能再是从前无忌厮闹的模样,就算他能成为傅征信赖的左膀右臂,但像今日这样称兄道弟的举止,断然会被旁人诟病,指责自己僭越。 他想安安稳稳地在傅家留下来,偿还这许多年的养育之恩,如要遂愿,就必须时刻提醒自己的本分。 不着痕迹地,他将原本搭上傅征背廓的手,施施然负于身后,身躯也克制地挪开半厘,浅笑着说道:“今日你师父该回来了,早前交代的课业练得如何了?” 就算只躲开了一点点,傅征也尤为不爽,张手将人扣近,侧挨着胸膛,“练得再糟,也沦落不到被师父吊起来教训。” 聂堇抬手一撑,五成力用上,反倒被人勒得更紧,声腔里充斥不甘:“我好好地练功呢,怎就成了被教训了?” “哪有倒挂着跟人较量的?你那师父看长相就是个阴狠的,没找见你的错处,这才挖空了心思使歪招呢。”就傅征本人的经验,倒吊起来,正是傅充下手最重,最不看父子情分的时候。 聂堇也随之想起了傅征挨打时的惨状,心头一痒,很快也无意辩驳,只将手掌抵住对方胸口,“我一路跑来的,满身臭汗,给你沾上了,夫人又要说你的不是。” 不足二里的路程,聂堇虽然着急,还远远未至面红气喘,发间颈间散发的犹是皂角的香气,跟凿刻了两个时辰的傅征站在一处,说不清是谁浸染了谁。 傅征歪头看人,眼神犹是专注。这人究竟是冷心冷性,还是惦记得太多,反倒过犹不及?他不挑破,只任眉目间的锋利缓和下来。 心思一恍惚,臂畔便忽而一轻。聂堇慌慌张张跑出了半里地,步态紊乱,仿佛被恶狼噙了后颈,一点儿也看不出轻功高手的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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