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小田跪下不知怎么回答。 淮岸挥刀时,长虹贯日塞外飞雪,同样一把刀,到了自己这真像是狗熊爬。 “这刀法本不难看,只是属下……属下笨拙,只学到了些皮毛。“ 小田结结巴巴地解释。 “什么皮毛,我看你毛都没学到。“ 桂宁远难得地笑了笑。”否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碍眼的刀法。“ 小田跪在那里低着头也不敢搭话也不敢动弹,桂宁远弯腰捡起了刀。 递给小田的那一刻桂宁远看到刀身与刀柄相交的护格处有一丝异色闪过,很细很浅,不易察觉,却一下子让桂宁远再也挪不开眼睛。 他没有言语,只是趁着小田还没有抬头,用手轻轻拂过那一缕异色光彩,又把刀递还给了小田。 营帐内屏退左右,桂宁远很慢很慢地在灯下摊开了手掌。在看清掌中之物的那一刻,桂宁远一口鲜血喷在了灯罩上。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红彤彤,摇曳着血色红妆。 三年前与淮岸澧水畔送别,他曾以瑞玉一块相赠。那是圭上一角,编了个绦子,系了个穗子。应着淮岸的名字,水畔人若白玉圭。 编那穗子用的不是普通的线,是孔雀羽捻成的丝线,并一绺金线,再并一绺翠鸟羽捻成的丝线,三股合一股,再编成穗子,别说全西澧了,全天下这样精细的工艺都找不出第二件,桂宁远一眼就能认得出。当初怕淮岸责备他奢侈,他并不曾向淮岸提及。 只是那个会责备他的人,带着他满心满眼再珍贵的丝线也编不出的情谊,尸骨无存,魂魄无归。 除了那只手在剧烈地颤抖,桂宁远整个人僵硬得就像是一截枯木,死灰色的脸庞。 帐外刀兵声起时,桂宁远全然没有听到。直至箭矢穿过了营帐一下子扎透了他的肩膀,他才愣愣地低头看。 鲜血渗透了甲衣。火光点燃了山谷。 “陛下,咱们中埋伏了,两侧山上全是埋伏的敌人,前后出口全都被堵住了!“ 小田冲入帐中时,身上已经沾满了血渍。整个白石岭中回荡着巨大的喊杀声,跟着火光一起埋葬了山谷的夜。 “不光有北漠大溟,还有沂东,咱们上当了,就算能逃出白石岭,此处已是沂东腹地,四面都是敌人,咱们回不去了。“ 小田没有哭,只是这山谷的风,风太大,撞击着层峦叠嶂,穷途的困兽一般,发出可怖的哀哭。 桂宁远看了一眼这人间炼狱,把手中相思塞进了怀中。 掰断了肩头的箭矢,桂宁远右手提八尺长枪,左手一把拽起小田,血红着双目跨出了营帐。 “就是阎王老子带着十万鬼兵来索命,爷爷也让他滚回他的阴曹地府。“ 如果还有一丝那人的消息,他就不能死。绝不能。 “西澧众将士听令!前后东三面筑人墙掩护,集中兵力从西面攀山,紧贴岩壁石缝,藏于山顶悬崖之下,待大部队全都上去,再一起向上冲。“ 前后东三面筑人墙的意思就是,前后东三面掩护突围的士兵,全都回不去了。 大家心里都有数。 “身后千里是西澧故乡,是妻儿老小,你们退一步,家人就少一条活路。“ 桂宁远站在上风向,风带着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山谷。 “何处黄土不埋人!死哪儿躺哪儿就得了!“ 有士兵大喊。 “为了不让他们把西澧吞了,拼了吧!“ “死了也要用尸骨给兄弟们铺一条打回西澧的路!“ 人群里越来越多的回应。 三面的敌人被死死挡住,背水一战,西澧的士兵以一当十,血流干了都是站着死去。西面的人马顺着山壁艰难攀爬,在夜色掩蔽的崖下越聚越多。 桂宁远抓住身边的传令兵。“西边一旦突出去了,带一小队人马务必传令回西澧,让北面全线进攻大溟,一定要把他们的兵力从沂东拽回去。再让华将军亲率一军人马,从西澧往沂东皇城拼死了突,朕率部做他的先头部队,在沂东皇城等着与他合军一处。” 既然身在沂东腹地回不去了,就直捣沂东皇宫吧。打死沂东皇帝也想不到他们会走这样一条路。 “陛下放心,就算剩下最后一口气儿,也一定把军令传回宫里!” “还有,密旨张丞相,为保朝堂稳定民心不乱,封死了消息,大军在沂东遇险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能传出去,另外。“ 桂宁远俯身在传令兵耳畔一字一顿地说:”秘密控制皇后,不能自裁不能逃跑,朕要让她亲眼看着她的计划落空,看着朕活着回去。“ ”妾身也会敞着寝殿的大门,日夜等着陛下归来。“ 桂宁远终于明白了皇后这句话的意思。 他为淮岸招魂三年,宫舍的大门都日夜敞开。 皇后也要他死在外面,只剩一缕魂魄返乡。 山谷的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从鼻子嗓子钻进心里。桂宁远迎风而立,那是他熟悉的味道。是五年前边地累累尸骨的味道,是雪域战场士兵成片倒下的味道,是他带着西澧一步一步走出困境的味道。 是他在北疆初遇淮岸时的味道。 那个人用命交到自己手上的西澧,绝不能成为人的刀下鱼肉。 “你紧紧跟着朕,一步不许离开。“ 桂宁远揪住小田的甲衣把他护在身后。 东侧的攻势最狠,石块火油砸进山谷,桂宁远一直跟着士兵肩并肩架起人墙,用血肉之躯挡住翻滚的石块,拆下被血水湿透的营帐抵抗火焰,为西侧突围的人马围起一小片安全的区域。 山谷前后两个出口的敌人潮水一样翻滚不息,杀了十个又补上来十个,弄死百个又扑进来百个。好在谷口宽窄有限,敌人兵马再多,每次能涌入的数量也有限,这些守住谷口的西澧士兵只要能撑到西侧成功突围,最后一个再倒下就行。 破晓之前的夜最黑。西侧山崖下已经埋伏了大批的士兵,攀着带刺的藤蔓,抠着粗粝的岩壁,挤在狭小的石缝,就等着桂宁远的一声号令。 启明星升上了天空。谷底的士兵搭起人梯助桂宁远跃上山岩。西侧的突围要开始了。 小田也被桂宁远像拎个挂件儿似的拎上了山岩,他本是桂宁远的侍卫,寸步不离保护君王是他的职责,可他不明白怎么这一战倒一直是桂宁远在死死护着他,他就像是个绑在桂宁远腰间的配饰,无论桂宁远怎么打,都要把他拽在身边护起来。 “将军拿上这个吧,愿保将军平安。” “保将士平安,保西澧平安。” 淮岸的声音从澧水畔来,从桂宁远心尖来。水畔人若白玉圭。 桂宁远最后望了一眼留在谷底断后的士兵。白石岭,他要把这个地方变成西澧的疆土,绝不会把亡魂留在异乡的风中。 一声令下,桂宁远带着士卒翻上西峰,黑压压的人群在启明星照亮的那一刻变成了血红色的大军,整个西峰都渗出了鲜血。 存亡此一战,踩着同袍的尸山,没有一个西澧将士退却,反而是西峰之上的敌人先前埋伏了一整天,又组织了一夜进攻,此时被西澧忽然偷袭,成了强弩之末,在猛烈的冲击下很快乱了阵脚。 桂宁远的指令也很明确,杀人,留马,抢箭矢。 太阳还没照透山上的薄雾,西峰已被攻占。 勒马掉头,桂宁远直指沂东皇宫。 那一战之后,白石岭的风五天五夜都没有散去浓重的血腥味,谷底白石全都成了血红色,时间越久血色越深,渗透了表面深入了石缝,无论雨雪如何冲刷都洗不去。石间流淌的那清浅曲折的小溪从此成了胭脂色,从西澧家乡新嫁娘的红妆上淌出,围绕在埋骨于此的良人身旁。 传令兵把军令带到了北线,带进了朝堂,十几名传令兵无一生还,马尽数跑死,最后一人将军令的最后一个字送达后当场吐血气绝而亡。 五日后大溟北漠撤出沂东,回防西澧北线的全面冲击。 十日后西澧倾举国之兵力攻进沂东都城,此时的都城在桂宁远率部的猛烈攻势下已经被撕开了好几个缺口。华将军的人马在皇城与桂宁远部合军时,见到的是一支冥府里爬出的队伍。每个人都是全身血污浑身伤口,根本分不出来哪个才是桂宁远,才是他们这杀疯了的皇帝。 二十日后沂东皇宫被攻破,沂东皇帝被刀架在脖子上按下手印,自此这片疆土成为了西澧的附属国。 这一战西澧真的是倾巢而出,北拒大溟北漠于边地,向东长驱直入进攻沂东。好在自桂宁远即位的五年半以来,南方诸小国纷纷被收,西边忌惮西澧兵力也从来作壁上观,这才不至于四面楚歌,给了西澧一条拼死走出来的活路。 冬至的前三天,桂宁远率大军返回西澧皇城。 战场的尸骨运不回,没几个人是囫囵个儿的。全都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了。桂宁远命人将那条山谷修建成了将士们的陵寝。 西澧的土地压了一层又一层白皑皑的积雪。阳光照在雪上,闪动着些金色的细碎的光芒。 至此,西澧百姓才知道这一役的惨烈,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们都在这白雪覆盖下的静谧国度充满希望地等待着下一个丰年。也等待着出征的人归来。
第四章 何处寻 风一程,雪一程。踏破河山万里行。 魂不静,魄不宁。归乡路断白石岭。 一年待人归,旧坟雨溟溟, 两年待人归,新坟绕亡灵, 三年待人归…… 三年待人归,天下,就是身后无数个在意的人,和墓碑上蚀不去的姓名。 没让太医请脉治伤,只是粗粗洗去了血污,把小田塞给了医官,桂宁远走进了软禁皇后的寝殿。 “恭喜陛下收了沂东,从此以后,妾身真的就跟陛下成了一家人了。“ 桑柔正在对镜画眉。精致的妆容一丝不乱,一身华服雍容富贵,看不出半分的仓皇或惧怕。 铜镜映出年轻皇后的脸庞。够得上仪态万方这四个字。 “你盼着朕死?“ 桂宁远问得很安静。 “盼着。“ 这两个字从朱唇中咬出,镜中眼波流转,仿佛诉说着相思。 桂宁远依旧平静。他那一身的戾气好像都与战甲一并脱去了。 “三年来朕自问待你不薄,锦衣玉食金银珠宝由着你用,你与母国书信往来密切,朕也只当你是思乡情切,与父母多说些私房话,从不限制盘查,你还有什么深仇大恨,要把朕,把西澧将士都算计至死?” “陛下待我不薄?” 桑柔转头盯着桂宁远。“陛下为何这样待妾身陛下心里不清楚吗?到如今用这些小恩小惠当借口来责备妾身?“ 桂宁远也望着她,并没有听懂这话什么意思。皇后一宫的吃穿用度超出预算近一倍,桂宁远都是从自己宫中削减花销补齐。即使不在宫中,民间的女儿家嫁了人也没有频繁与娘家联系的道理。桂宁远只当她是嫡出公主从小骄纵全都由着她,这些远非“小恩小惠“可比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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