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的是阿宁是吗?那是我多年前大溟的家人,不是西澧的人,自然不忌讳用这个字做名字。“ 小田知道淮岸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可有时候睁着眼睛说瞎话不是为了骗人,就是为了告诉对方,到此为止不要再纠缠这件事了。 可小田不干。铁了心要说下去。 “陛下三年从不曾忘了将军半分,若不是念着属下当年是被将军救下的,也不可能将我破格提为亲兵侍卫,皇城三年不许燃放烟花爆竹,皇宫三年不下钥,属下夜里值守的时候,陛下总是一遍遍跑出来,问属下是不是有人叩门,将军……” 小田已经泣不成声了。就像三年前他不愿意让淮岸寂寞地被澧水埋葬,此刻他也不想让这病魂残躯孑然一身离开人世。他知道,淮岸大抵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可淮岸自己也知道。 “我不扶你,你自己站起来。” 小田惊诧地抬头望着淮岸。 “堂堂七尺男儿,不跪天不跪地,生死不弯腰,你这个样子,怎么配做西澧的亲兵侍卫?你既然口口声声念着陛下,应该知道陛下最是顶天立地之人,我不扶你,你自己站起来。“ 淮岸后退一步,不再言语。 风啊,卷起了燃过的木灰,打着旋儿窜上云霄。 小田也沉默地站起身。 “苗生为木,木枯为柴,柴尽成灰,我问你,哪个贵一分,哪个贱一分?“ 淮岸的声音不再严厉,像是雪夜融化的河面,流进人心里。 小田摇了摇头,想不出答案。 “本就没有答案,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死也不比生值得悲凉。燕子关外白骨成山,城郊陵园新坟不断,可你看这天下,不依然是生生不息。” 不是生命的尽头就一定要有人收留。不是死前就要可怜起来祈求活着时得不到的东西,不是所有人,都要在另一个人那里寻找归途。 那是横刀立马的将军,是马革裹尸的将领,生为松柏,死为松柏。他自己,就是他自己的依靠。 小田热泪盈眶,深深地点了头。 “虽说西澧这几年兵强马壮,这次敌军来势汹汹,不可小觑。你既然是亲兵侍卫,就要担负起责任。” 淮岸送小田到院子里,大雪已经又厚了一层。 “属下自然效死疆场,只是自知身手不济,人也笨拙,在陛下身边当差守卫,总怕耽误事儿。” 小田不好意思地皱眉红了脸。 淮岸也沉默了片刻。 “可否借兄弟的佩刀一用?” 小田手忙脚乱地解下随身佩刀双手递上。 那是一把短柄横刀,军中最常见的样式。上了战场,所有士卒具弓一,矢三十,着箭服、配横刀,没什么稀奇。 可淮岸接过那把已经灰突突的佩刀时,顺着刀柄,护格,刀身,刀锋寒光乍现。 “时间紧急,一套刀法中我拆解出来几招权且先教你,此为近身防御,关键时可保你自己与陛下周全。“ 小田完全没听清淮岸的话。他看呆了,淮岸不是接过了刀,而是往刀里灌注了一腔风骨。 淮岸挥刀。落了一院子的积雪逆着狂风就撕破了云霄。 刀刃拉满反手撩。兴不尽,势转雄,恐天低而地窄,更有何处最可怜,褭褭枯藤万丈悬。 万丈悬,拂秋水,映秋天;或如丝,或如发,风吹欲绝又不绝。 云停雪定收势处,青冥高天飞白鹭。 “我这破烂身子装不了半成的力气了,就是这么个样子,你加上力照样子做一遍。“ “呃?“ 小田痴傻了似的从淮岸手中又接回刀。他只觉得刚才看了一幅泼墨丹青万里长卷。 什么招式都不记得,小田只能大概回忆着那两下动作,加了蛮力就乱砍。 也什么用也都没有,反而将自己带了一踉跄。 向后摔倒时情急,小田抓了一把淮岸的衣襟,淮岸也没躲开,反而又用手肘扶了,支着他站稳了。 小田蛮劲儿大,抓那一下子就把衣襟撕了个口子,掉出来个小东西,蹭着刀柄落下,砸进了雪里。小田要伸手去捡,被淮岸挡了一下。 很艰难,淮岸的每次弯腰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忍受极大的痛苦似的,可他还是弯下腰,又一点点蹲下, 手指抖得很厉害,只能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那物件儿,用袖子拂掉上面的雪水和枯草。 雪地映照下,那东西晃眼得厉害。虽看不到具体样式,扫一眼就知道是个价值不菲的玉佩。 不单单是那玉,就连那绦子,穗子都是绚丽夺目,像是从纯白的雪色里升起了一小束彩虹。 淮岸攥紧了手,那斑斓的光就安静温顺地躺在了淮岸的手心儿。 小田知道这样的物件儿绝非民间可得,闭了嘴不敢多问,急急忙忙岔开话题。 “淮大哥,我实在是笨手笨脚学不会,那动作我记下了,等我回去再琢磨琢磨。“ 淮岸就是握着手心儿里的东西出神儿,好像也没有听到他说话。 直到小田慌里慌张地离开,淮岸才回过神儿,冲着背影嘱咐了句保重。 这呆头呆脑的样子实在不配做淮将军的手下。小田骂自己丢脸。 翻过两个山头是小田的奶奶家。他娘当年病重,被她男人的医术治死了,后来他爹又自己把自己治死了。小田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老人都是靠着他捎回家的钱自己将就着过。 本以为荒凉光秃的院子里堆满了柴禾,水缸里也盛满了水。奶奶说淮岸每天好几趟往这里送东西,那么个纸片儿似的人,病怏怏的可怜……老人家絮絮叨叨。 小田打量了一圈院子里。 这不是一冬的柴禾,这是一辈子的柴禾吧。 淮岸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啊。 “阿淮,你要给孩子做个榜样,无论多么艰难困苦,一定要挺直腰杆走完这辈子。“ 淮岸推开那算不得门的门,重新走进了那算不得屋子的屋子。 回忆里的雪,从大溟来,从西澧来,从边地马蹄声中来。
第三章 西风烈 歌一程,曲一程。澧水孤舟小渔灯。 魂不能,魄不能。谁渡亡灵入乡梦。 一年待人归,坟茔叠哭声, 两年待人归,倚门立三更, 三年待人归…… 三年待人归,阿淮,寝殿外的墙太厚,门太重,我怕听不到你在外面徘徊。 “陛下明日出征,不来看妾身一眼吗?“ 桂宁远回头的时候,手还抚着案几上的战甲。陪了他好几年的旧甲衣,今年再穿,竟然宽出了许多。赶制了新的,却总觉得穿起来不如旧的舒服。 “陛下,卑职实在拦不住皇后……” 门口的侍卫声音小得可怜,两头他都得罪不起。 戌时末,该回寝殿的时辰了,可桂宁远还在书房。 摆了摆手,桂宁远让侍卫退下了。 “桑柔来了。你坐。” 皇后名叫桑柔。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是个庇佑万民的好名字。 书房已经掌灯,可她站在暗影里,没向前走一步。 “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今晚还有很多东西要准备。” 桂宁远解释得有些干涩。 “陛下一走几十日,会把妾身放在心头吗?“ “嗯?” 桂宁远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之间,这样的对话很少出现。 “陛下一走几十日,会把妾身放在心头吗?“ 一字一句的重复。 桂宁远沉吟了一会儿。 “西澧所有子民朕都会放在心头。你,自然也在。“ 暗影里没什么光,桑柔的表情也看不清。书房的灯火照在她一身华服和鬓边珠翠上,又带着些流光溢彩被映回。 “好。那妾身就祝陛下得胜而归,全沂东的子民都会感念陛下在危难关头施以援手,妾身……” 听她的声音好像笑了笑。”妾身也会敞着寝殿的大门,日夜等着陛下归来。“ 桂宁远总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可看着皇后离去的背影,又觉得其实哪里都不对。不堪细琢磨,一口血腥味儿反上喉头,顺着嗓子眼儿直直向外呛,咽都咽不下去。 背着身用帕子捂着咳出,桂宁远看都没看,直接把帕子扔在了炭炉里。一瞬间的黯淡,火光马上又燃明了帕子,照一屋子的繁华与空荡。 反常的寒潮好像出了西澧就逐渐褪去,沂东更偏北些,一路行军,却是一步一步走出了风雪,走进了沂东浠沥沥的初冬冷雨。 刚踏入沂东的国境没多久,就几次遇到大溟北漠的小股敌人偷袭。想来是北线已被攻破,桂宁远不敢休息,与大军冒雨连夜赶路。 按照沂东所指的路线一直前行,总体上还算顺利。传令兵马不停蹄地往返递送着消息,湿哒哒的马蹄让黑夜粘稠得褪不去,滴滴答答地悬挂在白昼的边缘。异乡,桂宁远心头闪过这个词。十年戎马生涯他从没有体会过什么叫思乡,相比那个金碧辉煌的层层叠叠的大院子,马背上的辗转反而让他更安心。可今天他却分明地感觉到他不属于脚下这片土地。这里没有他要等的人,要找的魂。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巫阳招魂时的吟唱总在桂宁远心头缠绕。 按照沂东送来的战报与商定好的计划,西澧大军应行至天狼关,与沂东合兵一处。 天狼关背靠崇山,面北而立,是沂东自北向南数第四道关隘,已经靠近沂东腹地,退守至此,想来沂东已是退无可退了。 进天狼关有三条路,白石岭一路最为难走,两侧是高耸的山峦密林,夹着一条赤裸裸的山谷小路,小路遍布白色巨石,几乎不生草木,只有一条细窄的水流挣扎着挤过压抑的巨石阵。 这算得上是天险,怪不得沂东递出消息,三条进天狼关的路,只有这一条还没敌军攻下。桂宁远抬头望了望头顶,两侧的山峰把夜空裁成了窄窄一条,大片的星宿看不到,除了依靠地图,很难判断方向。 发哨远探,谷地静谧无战事,出谷口有沂东部队驻扎守卫,敌军一两天之内打不进来。 “原地扎营。” 桂宁远吩咐下去。 这样行军实在耗时耗力,既然此处还没有落入敌军手里,又有沂东帮忙把守住要道口,桂宁远打算先在这安稳过一晚。明天出了白石岭就会遇上大股的敌人了,进了天狼关更是有大仗打。这一夜养精蓄锐极其重要。 谷地风大,部队几乎是贴着两侧山脚一字排开,中间留下一条调度用的通道。桂宁远的营帐居中,人困马乏,例行巡查了之后桂宁远就回到自己营帐。 帐外是小田值守,趁着桂宁远巡查不在的空当,正拿着佩刀琢磨着那几招刀法。 “从哪儿学了这么套难看的刀法,狗熊跳舞似的。” 桂宁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时小田吓了一大跳,咣当一声刀都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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