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岸的声音大溟的风。日子瞬间被吹回了五年前。 桂宁远第一眼见到的淮岸,就是眼前这个样子。重伤,却无比挺拔。看他一眼就知道,这是折不断的雪松。 原来桑田沧海,皆在他一人举手投足之间。 “战事重大,一介布衣本不该擅议,可就是因为战事重大军情紧急,草民斗胆恳请陛下格外恩准,让草民与华将军见一面,将这其中利弊仔细讲清,到时进与退,战或和,全由华将军,由陛下商议定夺。” 长风几万里,才送明月出了天山。近前人的眸子中,那月儿将圆。 桂宁远已热泪盈眶。 “准,这就随朕去见华将军共同商议。” 趁着迎面的风大抹了把眼泪,桂宁远转身吩咐士卒先撤回大溟皇宫驻扎。 待部队撤离得差不多了,桂宁远拽了拽淮岸衣角。“阿……淮将……淮岸可否借一步说话?“ 淮岸笑。“阿宁不认识我了吗?“ 桂宁远揉了揉眼睛,又想哭又想笑。明明周围都没人了,为什么说话还这么小心翼翼的。 “那你……阿淮你冻坏了吧?” 桂宁远边说边在自己身上摸索着,却发现一身战甲无从脱下,只好牵起淮岸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暖着。 淮岸一身单衣,冰天雪地的,可他的手却是热的,再不是那捂都捂不化透心凉的寒冰了。 桂宁远惊诧地望着淮岸,淮岸从桂宁远胸口挪开双手,挽起左胳膊的衣袖。那手腕脉搏处,竟有个黄豆大小的伤口,圆圆的,一个小洞似的,也看不出来是什么伤的。 “这是……?” “蛊虫移毒。“ 淮岸低声说。 “蛊虫?!” 桂宁远只知蛊虫乃西南秘术,却从未亲眼见过。 “一命换一命之术。” “一命换一命?那巫阳……” 淮岸垂下了眼眸。 “我只是觉得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来时,他就已经快不行了。蛊虫将我身上所有滞涩难除的余毒全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他……他怎会这些?我从不知道他还会这些。后楚重巫诡,云上善制蛊,他是后楚人,他怎么……“ 淮岸望了望桂宁远身后初升的日头。连日大雪,今天是第一个晴天。 “晚上有空请你喝酒,到时再聊吧。他的遗骸……” “剑炉。“ 桂宁远猜也能猜得到。他也转身随着淮岸的目光望着那滚烫通红的朝阳。“我会让剑炉重燃,如他所愿。” 离开的时候,淮岸回头看了一眼那偌大的寥落的宅院。出圹望故乡。但见蒿与莱。 桂宁远敏感地捕捉到了淮岸的神情。“我会让人把院子修整打扫,尽可能复原……” “不必了。“ 淮岸笑了笑摇头。”该归尘该归土,都随它去吧。修好了就那么立着,也是空荡荡。“ “那阿淮瞧什么呢?“ 淮岸牵起了桂宁远的手。“瞧一瞧与阿宁一起走过的路。“ 见到淮岸的华将军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面上了,自从淮岸不声不响地回宫以来,一直都是避人不见,传出来的风言风语也有,都说淮岸活不长了。偶尔见到一面看到一眼的,也觉得这人身体差得就像是棺材里面爬出来的。 华将军与淮岸也算是熟识,一起征战沙场一起出生入死过。习武之人心思也简单,从没有什么嫉妒算计,只是真心实意地佩服淮岸的一身本事,武将榜上独占鳌头,名不虚传。所以看到淮岸形销骨立的模样也不免唏嘘,感叹一世英雄也走到末路。 淮岸仔仔细细讲了现下趁着大雪封山出兵北漠的好处,问华将军意下如何。华将军只是转头看着桂宁远。 小兵小卒的可能不知道桂宁远与淮岸的关系,但朝堂上根基深厚的臣子们却早有耳闻。此时淮岸讲的话,华将军倒不知道该不该直接当圣旨听了。 “你瞧朕干嘛?你什么意见自己给他说,没长嘴还要朕帮你说不成!“ 华将军直愣愣地盯着桂宁远把他盯得发毛。 “那……要再往北打,打仗我尚且能应付,怎么打,往哪儿走,可全都得指望老弟你一人啊。“ 华将军眼睛离了桂宁远又开始打量淮岸,这万一是回光返照,刚打进北漠就不行了,那这大队的人马不都被晾在那了。 淮岸也明白华将军的担忧,自己这诈尸似的忽然就活过来了的确让人觉得悬得慌。“华将军放心,进到北漠,我大概摸清了积雪的厚度和那里的冷热,就能在现有的北漠地图上加以修改标注,即使我不在了,依据地图与罗盘,咱们的人马也可进可退。“ “那既然如此,我当然高兴。此次进军大溟几乎兵不血刃,并没有什么耗费,趁着此时继续北上能一举解决掉北漠这个麻烦,对西澧来说是江山稳固的好事。“ 华将军起身抱拳,对桂宁远说:”淮老弟熟知北漠地形,又深谙这种极寒条件下打仗的兵法要诀,末将愿意把此次前军将之位让出,听淮老弟指挥。“ 桂宁远摆手。“此次出征所有任命皆不变,华将军军功显赫,担任前军将一职实至名归。至于淮岸,暂任他为参军,其它的一切,等回了宫再说。大军休整三日,三日之后,出兵北漠。“ 淮岸抱拳行礼。“一切皆听陛下与华将军调遣。” 日沉。这极北之地已经黑透了。这里的冬天,一场黑夜可以持续六七个时辰,白昼短暂得转瞬即逝。 长街之上星星点点的烛光,从远远近近的宅子和铺面中透出,像是那低垂的星光洒在了人间。 酒铺里,掌柜的还在忙活着,兵荒马乱,店小二跑回老家了,就剩他一人。好在事儿也不算太多,都是些西澧的士卒,极守规矩,从不赊账欠钱也不酒醉闹事。 “这些店怎么这么快就又开张了?” 淮岸倚在靠窗的小桌上,望着长街上散落的灯辉,虽然稀疏寥落,但却为这战后的大溟皇城带去了雪中送炭一般的温暖和人气儿。他眼睛有些湿了,这是他心心念念的家乡啊。 “下了旨,能回来继续开张做生意的,不仅减免一年的赋税,还有额外的奖励,不只在大溟皇城,所有地方都是一样,农人继续耕作,商贩继续开张,都是如此。” 淮岸惊讶地望着桂宁远。他一生中打过那么多地方,几乎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做到这么快就恢复正常的生活。 “好……只是,这样快,倒是惊喜……” 淮岸的声音有了些哽咽。不过他笑得真暖,长街上的烛火在他的眸子里亮得水汪汪热乎乎。 “这里是阿淮的家乡,我只想让它越来越好。” 桂宁远伸手为淮岸抹去了眼角的泪。 可眼泪还是顺着桂宁远的指尖淌下了。 掌柜的来招呼了,问二位客官吃喝些什么。 “掌柜的生意还好啊?” 淮岸用家乡话问着。桂宁远心里甜得想流泪。 “哟客观也是本地人啊!” 掌柜的也开心。“好好,生意比平时还好了些,这来喝酒的军爷们都守规矩,从不赊账欠钱,也不会酒醉闹事,比平时反而多挣了些呢。就是我自己一个人忙活不过来,不过已经给我那远房的侄子捎了信,让他过来帮忙,也就这三两日,拖家带口的他也就回来了。” “好……回来好,回来好,都回来了,日子就过起来了。” 淮岸喃喃自语着,痴痴地望着桂宁远。他在说谢谢,也在说想念。 “今天有人说要请我,那就劳烦掌柜的上最好最贵的酒吧!” 桂宁远伸了个懒腰悠悠地说。 掌柜的乐开了花,不一会儿烫好的桑落酒就上了桌。 冰冷的酒,他们各自独饮了三年。如今指尖碰到那温热的酒樽,再碰碰眼前人的掌心,梦中似的。 “桑落酒好!“ 桂宁远望着一窗的溶溶月色,照着长街上淮岸熟悉的每一个角落。” 况有台上月,如闻云外笙。“ “不知桑落酒,今岁与谁倾。” 淮岸举杯。答案,就在他的眸子里。 “阿宁,西澧的摊子铺得有些大了,这三年南边的民心刚刚归顺,又接连打下了沂东大溟,如今再往北打北漠,我闲议论一句,你若觉得有道理就听听。” 淮岸为桂宁远重新斟满了酒。“我倒是觉得,让北漠向北撤军百里就行了,不必急着拿下北漠。” “我也是这个意思,大溟已经是西澧的疆土了,打北漠只是为了让大溟更加安稳,只要他们向北撤百里,让咱们长年在那里陈兵设防,缔结约定互不相扰,我就打算撤军了,回到西澧,和阿淮好好过日子。“ 桂宁远握住了淮岸给他倒酒的手。”等回到西澧,我就重新任命你为大将军,以后驻防北漠,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淮岸笑。也没有人比桂宁远更懂他的心思。 “阿淮,我知道今天任命你为参军委屈你了。只是你要重新回到西澧朝堂,我不想为你树敌,华将军生性直爽重义气,此时能让他一步,他必会成为你今后的盟友。“ “阿宁,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 淮岸反手握住了桂宁远。 桂宁远低下了头,犹犹豫豫憋红了脸,半天想问话问不出。 “阿淮……你……” “怎么?“淮岸笑吟吟望着他。 “那个……咱们的拜堂……还算不算数……” 桂宁远连脑袋带声音都快埋到桌子下面了。淮岸那会儿是自知时日无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桂宁远怕淮岸只是为了成全他才在临走之前匆匆答应了。他不愿意委屈淮岸。况且,他们还没洞房呢…… 淮岸就那么笑着看着他,看得越久沉默得越久桂宁远的头越低。 半晌,淮岸才憋不住笑出声了。 “怎么?我夫君想赖账了?” 桂宁远的鼻涕眼泪一下子忍不住喷了一桌子。 “巫阳的遗骸……” 淮岸敛起了笑,压低了声音问。 “你放心,他救了你,就是我的恩人,我已经命小田带一队人马护送回云上。” “你可知他是谁?” 淮岸望着桂宁远的眼睛问。 “后楚后主。婴玖。” 桂宁远低声答。“当时西南叛军大举北进,为首的就是云栖与婴玖。云栖死了,婴玖从此销声匿迹,我原本没有放在心上,这几天细细想这其中的蛛丝马迹,也大概猜到了。” 淮岸点头轻叹。“他救我用的蛊术,原本就是用来救云栖的,云栖身为云上王爷,却因为战功显赫被他皇兄时时处处提防着,下了蛊毒以便拿捏制衡。可惜……” 淮岸转头看着窗外,定昏将至,临街的商铺又关了几间,落了锁,归了家。 “可惜终究还是不能活着相聚。“ 桂宁远望着眼前所爱之人,百感交集。”云栖死在你手下,他还能舍命救你……” 淮岸摇头。“我没杀云栖,当时叛军大势已去,那是最后一座孤城了,他死活与否都不会影响战局了,即使不归降西澧,我依然不会杀他。他是自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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