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哄带推地弄走了桂宁远,淮岸关上了里间的门。 转身对着巫阳,淮岸轻声说:“我知道希望不大,可我还想试一试。“ “何事。“ 巫阳冷冷地问。 “想求你救我一命。“ 淮岸竟扶着桌子略略低下了头。 “与我何干,我又不是郎中。” 巫阳背过了身。 “三年招魂,阁下怕不光是想要找到我的魂魄,也是想让我魂飞魄散吧。” 淮岸在巫阳身后平静地问。 巫阳沉默了片刻。“你也懂招魂?“ “不懂。“ 淮岸据实相告。“非但不懂,三年来也从未疑心过,只是今日见到阁下,大体也就猜出来了。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像设君室,静闲安些。楚地招魂之术一直都是善术,引魂魄归乡,享宁静安定,可我这三年,每次招魂都深陷梦魇,无论怎么挣扎都从来找不到归乡之路,倒像是某种力量牵引着一次一次经历死亡与分离。楚地招魂,言四方之可怖,又言故乡之可亲,由此牵魂引魄,我经历的,恐怕不是引魂魄归乡之术,是魂魄散诸四方之术吧。“ 听淮岸讲完,巫阳叹息一声,笑得苦涩。“怪不得云栖愿把遗骸交托与你,你的确不凡。这三年以来,为了让你的魂魄一刻不得安宁,就要将你阻挡在归乡路外,散诸天地四方,而我也要费更大的力气去寻找。好在所托之人为桂宁远,他执念深重,与日俱增,助我遍寻四方并非难事,可依旧是找了三年找不到,我想着要么你死了,魂魄却躲着不见桂宁远,又或是经由水路归冥,化为山鬼,招魂之术不可及,要么就是你还活着,我招不到阳间魂魄。“ “所以我身体日渐衰微,到如今病入膏肓,也有此缘故。” 淮岸就像是在谈论个不相干的快死了的人,也没有怨恨也没有不甘。 “你活着,身体就是你魂魄的归处,我倒行逆施让你魂难附体,你自然身体每况愈下。此等招魂术,身体健壮之人尚且难以承受,更何况你本就有旧疾在身。如果我预料的没错,你也气数将尽了,开春前后,就是你身死之时。” 招魂术与巫术,本就是一体两面不辨你我。就像战场上的刀剑,功与过,说不清。 这件事情的是与非,也说不清了。淮岸本就也没想说清。 “若有能不死的法子,还请阁下帮忙。” 他不想讲清是非,他想活着。 巫阳怔了怔转身对着淮岸。 “你怕死?” 这人是天下武将榜上排名第一的名将,诸国觊觎又忌惮的主帅,战场上早就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贪生怕死之人绝不可能成为天下第一名将。巫阳摇头,自己问出的话自己都不信。 淮岸也笑。的确是鬼门关里趟过多少遭的贱命了,阎王爷不收就再把残躯捡巴捡巴拼凑起来继续奔命。 “倘若有好好活着的办法,谁愿意死了。“ 淮岸分明是在笑着,可这回答中却多有凄凉。倘若有好好活着的办法,谁愿意死了。对于生命,他这辈子从未轻视过,打仗也尽全力,爱也尽全力,活着也尽全力,尽全力到他随时可以坦然接受死亡。 可一切却都来自于对于生命的真诚。 或许想活着与不惧死,本就是不矛盾的。更何况他有了值得相伴终生的人,给他面对死亡的力量,又给他全力活着的企盼。 “我若不答应呢?” 巫阳那瞎了的眼睛明明没有焦点,却总让人觉得是在盯着自己。 “再求你一次。” 这次是为了那个想与他相伴终生的人。淮岸欠身,头更低了些。 “就这样?” “就这样。” “就没点儿威胁什么的?比如告诉桂宁远我的招魂术做了手脚,让他抓了我杀了我,又或者封了剑炉?” “绝不会。本就是不相干的两件事。” 即便巫阳一双瞎眸,可不用看淮岸的表情,单单听他的声音就能把全部信任交予此人,无论立场如何。 巫阳信了。所以他也没有答应。 “好。那就此别过。” 淮岸点了点头,扶着墙转身离开。 他走得很慢,却也很执着,每一步都很认真。 “为什么桂宁远所寻之人就能在身边,为什么我要找的人却不能活着!” 刚走出里间,淮岸就听到身后传来的质问。是不舍与不甘,是往事总堪惆怅,是前欢休更思量。 淮岸停下来脚步,微微侧了脸。他不是不想回头,是实在没有力气了。 “倘若有好好活着的办法,谁愿意死了。” 淮岸只留下了这一句。 门外候着的桂宁远驴拉磨似的转,把书房门口的青砖都快蹭出火星子来了。 “在屋子里时就听到你不停点儿地转悠。” 淮岸出现在门口,苍白地望着桂宁远笑。 桂宁远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淮岸,眼睛在他身上仔仔细细打量了三四遍。 “陛下什么都不问?” “你可还好?他可有伤你?“ 桂宁远脱口而出。他忍住不问只是不想惹淮岸心烦,让他时时刻刻都想起自己是个病人。 “就问这个?“ “我只关心这个。“ 桂宁远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来裹在淮岸身上。淮岸最近总是冷得发抖,穿多少都没用,抖得桂宁远心都要碎了。 “什么事儿都没有,都好着呢。” 淮岸想拍拍桂宁远,却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走吧,回去。” 淮岸笑了笑,掩盖了那声叹息。 一出正月就是桂宁远的生辰。这是大家都喜欢的日子,从腊月廿三过小年开始,一直到出了正月庆贺完桂宁远的生辰,对于西澧来说,这场盛大的年节才算是真的过去。 在满宫里热火朝天准备着庆贺的同时,淮岸的身体也眼见着一日差过一日地虚弱了下去。正如他自己所料,怕是看不到西澧的花开了。 已经很知足了,他心里知道,要不是刘太医一日两次地问诊,要不是桂宁远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根本拖不到这个时候。 桂宁远生辰那天他是很想去看一看的。从前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忙忙碌碌行军打仗,从来没有为桂宁远庆生过。这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年轻皇帝在他面前提到了娘还总是红眼框。 可他实在是爬不起来了。 “阿宁去吧,别让大臣们等太久了,天冷,我也懒得起床了,就在屋里等你回来。“ 桂宁远死咬着嘴唇忍着泪笑。“好,阖宫庆贺我得去看看,观完了礼开了宴,露一面我就快快回来,阿淮别起床了,就在被子里歇着吧。“ 椒房暖阁,两三盆炭火围着,被子里塞着两三个手炉,盖着披着三四层,每天夜里桂宁远都能热醒好几次,可淮岸整个人却都和冰块一样,桂宁远抱着拥着捂还行,一松手没半盏茶的功夫就又冷下来了。 “去吧,小崽子又长大一岁,我也老了。“ 桂宁远低头摆弄炭火,头低得快要挨着炭盆了,才能把满脸的眼泪烤干些。 走出房间的时候桂宁远回头看了一眼淮岸,淮岸正望着窗外出神。窗子朝北开,那是他家乡的方向。 宴席上酒还没喝完一巡,菜也才刚刚摆上,刘太医就遣了宫人来悄悄找桂宁远。两三句耳语,桂宁远脸色都变了,简单交代给张丞相急忙往寝宫赶。 寝宫外刘太医已经等候多时了。 “刘太医,他……” 桂宁远不敢问。 “今天这一关算是刚刚过去了。” 刘太医长舒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可陛下要早做打算了,这次救回来,也就能撑个一两月,恐怕开春……” 刘太医没有再说下去,他看到桂宁远在艰难地呼吸着。桂宁远最近很少哭了,淮岸要把他的喜怒哀乐都带走了。 “劳烦刘伯伯再想尽办法保他两个月,朕……还有答应他的事情没做到。“ 听了这话刘太医倒比桂宁远先流了泪。桂宁远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不受先帝待见,兄弟们也都排挤他,娘死得早,一起征战的同袍也都一个个的没回来,好不容易有了自己所爱,却曲曲折折五年,拢共加一起也没过几天好日子。 “卑职,定当竭尽毕生所能。“ 刘太医行大礼,被桂宁远扶起。 屋子里淮岸刚喝了药,脸上倒是有了一层薄薄的血色,像极了晚霞在雪原上留下的一抹似有似无的眷恋。 怕伺候的人进进出出带进来风,平时只要桂宁远在身边,就都不让别人再进到里间来,只留一两个机灵的在外间听吩咐。 看到桂宁远进屋,淮岸挣扎着支起了身子,桂宁远赶紧上前扶住。 “陛下生辰过得可好?“ 淮岸倚在桂宁远怀里尽力说得清楚平稳,桂宁远能感受到淮岸大口大口地喘息。 “没你什么都不好。“ 一场五年的别离。 阿淮,我答应过你,要还你在大溟的清白,要给你一个新的大溟,就是现在了。 我跟你一起去你的家乡看看,去你长大的地方看看,再让你的父母看看。 看看我可配做将军的夫君。可配把你娶进心窝里。
第十章 北雁归 朝堂上,文武百官窃窃私语。半晌,张丞相才咳嗽了一声,大家赶忙停止了议论。张丞相资历老,辅佐过西澧两任君王,大家都对他敬重有加。 “陛下不可为了一己私欲攻打大溟。“ 张丞相有些犹豫,却还是一字一顿地说了。 即使是敬重有加,张丞相这一言之后群臣也都低下了头不敢看桂宁远的表情,也没人敢再说些什么。 张丞相等不来附议者的支持,便自己又鼓了鼓劲儿说了下去。 “三月之前白石岭一役惨烈,虽然北却大溟,东收沂东,西澧却也元气大伤。几十年来大溟一直是西澧宿敌,不可小觑,眼下攻打大溟,怕是多有不妥。陛下切不可为了一己私欲贸然行动。卑职斗胆直言进谏。” 张丞相是不怕死的。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可并非人人如此。大家头都不敢抬,连呼吸都是收着的。桂宁远是个开明的好皇帝,却也是个脾气大的开明的好皇帝。谁也不知道他接下来能有什么反应,砸东西,踢桌子,骂脏话,他都是干过的。 况且张丞相的话连带着说了淮岸之事。淮岸回宫一月有余,被桂宁远安置在了自己的寝宫里日夜不离,消息早就不胫而走,宫中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此事,只是没有一人敢议论。 可是桂宁远这次很平静。平静得让大殿中等着他雷霆震怒的朝臣们措手不及扑了个空。 “张丞相说得不错,白石岭一战的确让西澧损失惨重,沂东的背叛也伤了西澧将士们的心。可朕问问大家,沂东是姻亲,西澧国力也不弱于大溟北漠联手,为什么沂东就偏偏背弃了西澧转而与大溟结盟?” 片刻沉默,殿中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人想着是因为朕与淮岸的私情让沂东公主心生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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