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已经来不及让他处理了。 或许是最后的怜悯和最后的畏惧,迎接他的并非干净利索的斩首或者处以极刑的凌迟,是原始而有效的火刑。 那些被训废的怪,都是被放干血再活活烧死的。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彻底除掉它们。现在没能给解之渊留下放血这个步骤,只留下了滚烫的归宿。 解之渊被绑在油腻的木桩上。 他曾经纵容手下的士兵把俘虏扔进坑里活埋,也有把收回的城池里的敌军直接推进火堆里处死。解之渊心不软,自己的命都没力气管,哪儿还剩那些闲工夫同理别人。 如果这世间真的有因果报应,想来现在这个结果也挺合理。 他知道岳瑾在人群之前,甚至凭借接近野兽的直觉和本能嗅到了他的气味。只是解之渊想不到,岳瑾会跪在他的刑台前,以死请谏,大声把皇族历来刻意拖长天灾人祸来捕捉蓄养怪的事情抖了出来。 人们从不在乎真相,只在乎听见的。解之渊是一把刀,执刀的手要杀人,还要拿百姓的命锻更多的刀。 满场哗然。 当然没人能允许他继续说下去,能跪在这里都是因为他体内的那点天家血脉,不好直接处死罢了。然而几句话就够了,他已经达到目的了。 解之渊心再一次惶惶然起来。 他不能说话,也看不见。他想制止岳瑾,本能的挣扎却叫旁边混乱中的行刑者直接点燃了柴火。 岳瑾根本没想拿这么两句话就救下他。 岳瑾想和他一起死。 岳瑾曾经和解之渊练过几招,每次都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岳瑾越挫越勇但也不免气急败坏,让解之渊偶尔让一让他。 解之渊拄着枪杆,叹了口气。 “小昱王呀,你其实应该学怎么逃跑。”他说。 而他下手更重了,难以想象他的身体里居然藏着那么恐怖的力量,于是岳瑾不得不学会了怎么在解之渊全力以赴的枪下摸爬打滚,全无形象。 岳瑾躲过侍卫的抓捕,爬进了火堆。 烈火和浓烟让他止不住咳嗽,灼烧的剧痛连绵一片,他摸索着碰到了解之渊。 “走吧……咳咳咳……”岳瑾咬住解之渊的耳朵,贴着他说,“咱俩,下辈子……咳,投个好胎……” 一双手忽然抓住了岳瑾。 解之渊早已心冷,从来没想过让那些人知道他的力量,也一直懒得挣脱什么。只是这时他在火焰中燃烧,唯余焦炭的双手拗开背后的铁链,衣料和眼带早已被焚烧殆尽,他的眼神却保持着清明。 这是岳瑾第一次看见解之渊的眼睛。不免有些痴了。 “就这么好看?有什么感想吗?”解之渊钳着岳瑾,一双手变得焦黑蜷曲,他说了一半就开始咳,却忍不住和岳瑾一起艰难地笑起来。 “挺好看的。”岳瑾忍着疼,“劳驾帮个忙……哈哈。” 解之渊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咬住了岳瑾的唇。他狠狠地盯着岳瑾的眼睛,想把他第一次看见的岳瑾刻在眼睛里。而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从岳瑾的眼中。 失水的眼瞳干瘪破裂,身躯变成半截枯骨,又被火场炽烈的风扬起的的沙轻柔覆盖。 这是他们最后的肆意妄为。 ---- 双死式he
第2章 番外·笼 解之渊对于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从来没有过丝毫的好奇和期待。从一出生起,桎梏住的命运和钉死的人生走向已经牢牢地把他绑在绞刑架上。 像深海中半截埋入土里的沉船。寻不见,翘不动,修不好。 “身体发肤非来自父母,乃老天施舍的一身皮囊,魂魄浊然而肮脏,因而目不可视物,所见皆沙土……”他听见训导他的官人温声细语地说道,“捍卫我大纪边疆,镇守黠族异人来犯……功德可积,转世便不再做怪,无大富大贵也当为人身,是善之至也。” 善之至也。 他在日夜的洗脑和审问里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姓名——本来也不属于一个“怪”的,好听的名字。若不是他足够像人,安排身份时给了个被流放的罪臣之后的背景,也难得到这样文绉绉又水灵灵的名。 解酒,不知道谁起的名字,不知道原属于谁的名字,最后落在一个怪身上。解酒,解酒。酒入了苦肠,以何解之?辣味渗透在血里骨里,脏的,怕是解不了,解不得。 驯养怪的处所实则有一套严格的规矩。怪也会被分门别类安顿好:用来作战的,有些拥有令人顷刻毙命的能力,如解之渊,听话些的会教导点人类社会的基础知识,并加以刑课并行,从身体和心灵上驯服他们,磨成一把锋利又好操控的兵器,不听管教的便打断四肢重重锁起来,只有需要的时候见次天日;用来豢养交易的,长得漂亮,通常能力薄弱或者鸡肋,不用担心他们会逃走,这一类的课会少些刑罚,多教教取悦主人的技艺;再有些身体坚硬或是生了翅膀的,街头小巷的杂耍最爱买这类,作为消耗品满足看客猎奇的需求;最次一等的便是浑浑噩噩终日,等待被食用的命运。 历史上豢养怪的传统已经延续很久。尽管正史从不记录诸如此类摆在明面上不很好看的事情,民间流传的说书故事里偶尔也会提及。怪,游离于法律以外,没有人权,地位更接近于畜牲。即便偶有爱怪人士宣讲批判养怪行为的惨无人道,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即使他们也没把怪当过什么人来关怀。 “怪乃天地孕育而生,无父无母,无亲无长,为大纪所养,当心怀报效之志,念皇恩厚土之情……” 鞭子抽打的地方,痕迹可怖,腥气弥散。官人抽着解之渊,嘴里如是颂道,脸上微微笑。 暗红色粘稠的血液遍布脊背,沾在长鞭上,犹如裹了红梅的枝干,白雪地里屹屹然站着。解之渊的膝盖跪在地上,冷的;背却是热的。 像夹在燃烧的水和冰凉的火间,一切都不真实得出奇。不洁的灵魂学着逃脱躯壳以博取短暂的解脱,木木地俯视自己受着凌虐的身体,把刻入骨髓的词句抽离出来,再将骨头一声不吭地折断。 “我皇明德,仁政亲民,小子解酒,无用之身而受君子之学,是谓僭越……” 腿根炸开一朵血花,未褪干净的鳞片嵌进肉里,疼痛让解之渊想起刚刚进入驯怪之宫的那天。 怪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若是不被禁锢在人世间,放任于乡野奔跑,或许上百年也是幼童模样。而一旦被抓进了皇城,就会和普通人类一样按照年龄规律成长。 那时解之渊看起来就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午后正躺在树边打盹,钝痛突然降临在后脑勺上。他听不懂几个高个子嘴里叽叽咕咕的语言,努力睁大眼睛望过去。 下一秒,几人化作黄沙。人形的沙土难以聚集,扑簌簌地散落一地,变成一小堆。后来的人被这一幕吓得要失了心智,险些拔腿就要跑,解之渊却撑不住晕眩过去,给了他们捉回去的机会。 那时候也是疼痛,只是疼法不一样。比起鞭子持久又猛辣的剧痛,还是疼一下晕过去舒服些。 “然上不以为罪,以宅心仁厚,得保全其身,当犬马之劳亦不为过……” 解之渊低头,感受与生俱来的力量被逐渐死去的自我压制在最深处,密密麻麻蛛网般的血汇成溪流在小臂上蔓延,为数不多的希冀也随之消弭。少年面色苍白,表情却平静得有些瘆人。当他抬头,连行刑的官人也要被吓得顿上两秒。 一瞬间的恐惧是有的。他当然知道解之渊不过是被剪掉利爪拔了牙齿的狼,但眼布摘去便作恶鬼为祸,逃离是分分钟的事情。 幸亏眼布是缝死了在皮肉里。 可他仍是心里打鼓。少年过于平静的面容给人一种僵硬的违和感,好像他是死人察觉不到痛苦——或者是习惯了痛苦。 官人定了定心神,继续微笑着念道:“死亦不足惜。” 解之渊感受着来自身体各部分的痛觉,恍惚间听见了十几年后的未来。 听见了战场的狂风和沙尘,月下少年的剑舞与轻笑。 听见时间流转,而他始终囿于一方荆棘丛生的密室,被刺生生划烂一颗热的跳着的心脏,迸溅的血洒向被他守护的、与他毫无感情的那片美丽土地。 死亦不足惜。 多伟大的誓言。 解之渊回了神,只当是和岳瑾聊到了怪,无意识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谈着笑,心却是冷的。 嘴上说着烹而食之,自若的神情在岳瑾看不出端倪。解之渊饮了一口茶,应付地笑道:“小昱王当真是喜欢送来的这些物事,拿去也不碍事的。” 这倒是实话。解之渊看这些子身外之物,和石头没二两区别。便是多金贵的红珊瑚,瞧久了也不过虫尸模样。 “我可不喜欢,”岳瑾会错了意,以为他说送只怪来,面色不大好,“人形的东西,吃着便心里不安稳,倒像是啖了人肉……我该听清楚的,不然肯定不吃。” 解之渊乐了:“不吃,放着也是浪费。” 怪不拿着去用,可不是暴殄天物么。 岳瑾眯着眼睛笑笑,手指端着空茶杯敲敲桌子:“我浪费掉的玩意儿多了去了,都要心疼,心也该掰成好几瓣才够用。” 解之渊配合着问:“哦?” 岳瑾本来乐得聊些不着边际的浪荡行径,看着解之渊淡色的下唇竟失了心思,目光暗了暗,话到嘴边上又滚一圈咽回去。 “你只管去问。”岳瑾的视线迅速地扫过解小将军握着茶杯的手,“要正主来讲那些事情,定是没有街头巷尾听着谈资和传闻来得有趣。” 巧极。岳瑾正一说完,便是说书的讲起了解之渊小将军。 听得出了神,解之渊偏过脑袋,面向窗外的街道。那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是寻常风景。解之渊听着笑或闹的声响,渐渐扬起一个笑来。 耳边好像听见了儿童嬉戏的声音。 岳瑾混混沌沌,意识模糊。他眼前一闪而过雪白的飞鸟,金黄的狐狸,或是猫——黑得发亮的猫,一道道的放映着。或欣然或恐惧的神情,在那些生灵面孔上出人意料地反复重现。 千篇一律得近乎可怖。 他看到“怪”。 垂着辫子的小女孩,圆脸上有一块漂亮的鳞片,落在眉心中央,闪闪的。她眼睛里有水汽,张着大嘴咿咿呀呀地不知说着什么,只觉得那无意义的音节带着不为人知的悲哀。 岳瑾说:“这怪看着倒是稀奇,本王买下了。” 小女孩便送到府上。岳瑾不以为意,心说约莫是送到哪里做了个丫鬟,随意吩咐了安排处理就没再过问。 那日的市集不少新鲜玩意儿,小昱王给迷得流连忘返。小商小贩都收拾东西吃饭去了,岳瑾才恋恋不舍地打道回府。 想起了小女孩,还没问她的去向,就等来一碗肉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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