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启佑同顾灵渺有旧怨,本还担心这丫头会将自己打出去,却不曾想始终没见她出来待客。 “荀宽人虽风流,对灵渺却很爱重。即便是娶她做妾,也不会让她出来服侍宴饮。”宋羿瞟了朱启佑一眼,“你也可以放心了。” “关我什么事,我管她是死是活!”朱启佑梗着脖子,“那个小狐媚子,整天想着勾引你,现在总算嫁出去了。” 宋羿这几年做了些改革,使得大洛的商贸繁盛了不少,天子脚下尤为明显。天还没黑,夜市已经很是热闹。 宋羿叫侍卫在远处跟随,同朱启佑并肩走在街上。街市中并无什么吸引他的东西,但与朱启佑一同散步的感觉仍旧不错。朱启佑拉着宋羿,总想寻些新鲜的物件逗宋羿展颜。宋羿虽没什么喜欢的物件,却也很给朱启佑面子,一路走来买了不少东西。 朱启佑看重一根发簪,兴冲冲地就要给宋羿戴上。宋羿绝不在街市上梳头,受不住朱启佑的痴缠,勉强答应找个地方坐坐。朱启佑也不敢让宋羿吃外面的东西,最终挑了个茶楼,在二楼雅间坐了。 随行的侍卫候在帘外,朱启佑取下宋羿的发簪,亲手为他簪上新的簪子,效果却不甚理想。 “怎么了,不好看?” “太花哨了,”朱启佑将簪子拔出来,丢在桌上,“宫外的东西还是不行。” 两根发簪并排躺在桌上,宋羿低头去瞧,那新买的簪子成色本就不好,样式上与他本来带的差不太多,却多了累赘的装饰。 宋羿蹙眉,望向楼下热闹的大堂:“大洛开国之时,商贸繁盛、万国来朝,父皇晚年已经走了下坡路。这些年虽受了战争的牵制,政策上也有不足,国库始终空虚。” 朱启佑当过太子,宋羿所说之事他也知道个囫囵个儿。自他接触政事开始,国库始终缺钱,户部尚书连年叫苦,他只当这是常态。从前宋景时在户部的时候,偶尔也会找朱启佑算账,每每念叨得他这个太子分外苦恼。 “怎么突然说这个?出来散心也要忧国忧民么?” 楼下搭了台子,摆上桌案,似是有人要说书。朱启佑要了些瓜子点心,配着饮茶,入口却觉得茶味太浓。 “你别喝了罢,我叫他们换成糖水儿,省的晚上睡不着觉。” 宋羿随他拿主意,目光落在方才买的小物件上,问朱启佑:“这些东西,若是叫你当作日常用度,你可愿意用?” “当然不用,”朱启佑耸耸肩,“不过是图个新鲜,品质做工比宫里差了太多。” “这便是了,”宋羿拾起两根玉簪,并排放在掌心,“便说这玉簪,品质上,自然宫里的贡物成色最好。但为何样式上也属宫里最佳,是宫外没有巧匠么?” “这不能罢,天下之大,如何没有巧匠,宫中却才有几个人。”朱启佑接过玉簪,“你看这样式明显仿照宫里,想来是官样的物件卖得好。” 宋羿点了点头:“平头百姓不能戴金、玉,而这些玉石、丝绸、茶叶,最好的贡给宫中,此为礼。宫外的匠人崇尚宫中样式,也是在礼制教导下对皇权的尊敬崇拜。朕素来推崇以礼治国,如此来看,能形成这般风尚是好事。” “礼制教导下,百姓思想保守、僵化,国家得治,却有碍商贸发展。你没去过江南,不曾见苏杭富裕,那里水运畅通,民风却奸诈,百姓多不尊礼法。天子脚下,治理得宜,却再难现太祖时万国来朝的景象。天下事,皆此消彼长,物极必反、盛极必衰。礼法与财政,也需取舍平衡。” “你这样说,是有什么打算?”朱启佑问。 “朕有心开放商路,但商贸初兴之时,民心定然会乱。”宋羿道,“况且边患刚除,此时开放仍不是时候,再等等罢。改革这种事,如果操之过急,往往会起相反效果。” 思及边乱,朱启佑正待说些什么,却听得楼下传来说书的声音。那说书的竟是个生面孔,说得竟是禁了许多年的本子——《忠义杨国公》。朱启佑目光一凝,待看那说书的是何人,面前的宋羿却忽然撑住了头,痛苦地倒在桌子上。 朱启佑“噌”地一声站了起来,上前护住宋羿周身,就待叫人。宋羿却使力抓住他男人的手腕:“是头疼发作了,你别声张,送朕回去,叫院判秘密来乾清宫。”
第七十六章 病症 太医为宋羿施针后,寝殿内又燃起了浓重的安神香。朱启佑坐在寝殿外头,唤王裕去取天子的医案来看。不知王裕是否得过天子的吩咐,他并没有避开朱启佑,反将天子这段日子以来的病症详细告知。 “究竟是什么原因发病,明明我走之前还好好的!” “奴婢也不知,太医也诊不出病因。”王裕见朱启佑放下医案,便将文书收好,“院判大人查阅了历代陛下的医案,据说都得过这样的病,反观外藩宗室,倒是康健许多。院判大人推断,许是宫室营建的问题。” “这话,可同陛下说过?”朱启佑问。 “说过,但陛下似乎并不大相信。”将医案递给小太监,王裕对着朱启佑行了一礼,“将军劝劝陛下,移宫罢。太医说过几次,奴婢们也谏言过几句,陛下并不听。天子威势重,奴婢们不好再多说什么,如今的情形,也只有将军能多劝几句。” “我知道了,我会找机会同陛下提。”朱启佑问:“陛下今晚可还会醒?” “应当会醒,”王裕答道,“虽用了安神香,但陛下一向浅眠,今日睡得这般早,想来三更前后要醒一次。” “叫人来服侍我梳洗,我好去陪伴陛下。”朱启佑站起身,向屏风后面走,“吩咐小厨房备些吃食,陛下没用晚膳,夜里若醒了怕是会饿。” “奴婢知道了。” 朱启佑沐浴过后,简单用了些粥食,便爬上了天子的床榻。寝殿内的灯烛熄得一盏不剩,朱启佑夜视甚好,仍能瞧清宋羿清俊的面容。 比照从前,成年的宋羿脸蛋瘦了不少,寝衣之下可以瞧见凸立的锁骨。再向下,前两夜朱启佑已然探过,同样能够摸到膈人的骨头。朱启佑同宋羿自小相识,犹记得当初玉雪可人的小宗人令。倘若皇权在握使人满足,宋羿的笑容却愈发少了,而是日渐威势、喜怒无形;倘若皇权使人形销骨立,朱启佑便想不通他们追寻此物是为了什么。 朱启佑抬起右手去探宋羿的锁骨,又在一寸之处停了下来。比起无理取闹地乱发脾气,稳重隐忍的宋羿更让人心疼。 朱启佑心中暗下决定:“我日后要宠着他一些。” 宋羿睡得不甚安稳,梦里仍紧蹙着眉头,也许仍在忧心国事。 朱启佑将两只搭在宋羿的眉心,向外抚开他紧皱的眉头。睡梦中的宋羿感知到身侧的人,竟也伸出手,握住了朱启佑的手腕。 朱启佑顺势侧躺在宋羿身侧,任由安神香的气息环绕,渐渐合上了眼皮。 朱启佑醒来的时候,宋羿已然不在身边。他伸手探了探,被褥也早凉了下来,那人应当早便起了。眼见外面日上三竿,朱启佑懊恼地拍了拍额头,他昨夜信誓旦旦要照顾宋羿,自己却不争气地睡死过去。 有小内侍在一旁候着,见朱启佑醒了,便端水盆来侍候他梳洗。 “陛下呢?”朱启佑问他。 “回朱大人,陛下在前头批折子。陛下给大人留了早饭,奴婢放在灶上温着,大人现下可要用?” “前殿除了陛下,可还有旁人?”朱启佑问。 “并无旁人。” “成,那你将早饭送到前面来,我去看看陛下。”朱启佑道。 宋羿这日罕见地没有穿黄,反穿了件宽松的细葛道袍。头上乌发也未束,只在发尾松松系了一根带子。 “还不舒服么?” “还成,”宋羿用朱笔写下批文,“昨晚睡得很好,还要谢谢你叫人给朕做的饭。” 朱启佑走近案前,没有说话。宋羿半晌没得到回应,方才抬起头去看朱启佑:“真的没事了。朕不过是突然想通,既然殿内没有外臣,便也不必时刻衣冠严谨,偶尔也要给自己放松些。” “昨晚醒了?”朱启佑懊恼地问,“我睡得和死人一般,竟什么也不知道。” 宋羿听他这话却笑了:“太医院的安神香很厉害,往常只要燃上这香,值守的太监们都得到殿外守着,否则定然熏得晕过去。你现下能醒,已然不错了。” “已经这般严重了?”朱启佑忧心忡忡,并没有接宋羿的玩笑。 这时小内侍端了早膳来,为朱启佑布好了菜。宋羿略抬了一下手,示意朱启佑先吃过早饭再说。 朱启佑喝了两碗粥,吃了两个素包子、一碟水晶饺子,只觉得半饱。他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只因头一日见过宋羿发病,又得了王裕的提醒,便忍不住对宋羿开口。 “我听闻,院判建议你另择宫室?” 朱启佑问得小心翼翼,因他没见过先前的情形,判断不出宋羿对此是否厌烦。他如今对待宋羿紧张得很,生怕有那句话惹到病人不快。 出乎意料地,宋羿对此却很平和。他合上了奏疏,对朱启佑扬了扬嘴角:“是王裕叫你来劝朕的罢,他倒是机灵了一回。” 朱启佑并不想他因此责罚王裕,便道:“他也是关心你,我自己也想知道。” 批了许久的折子,宋羿的肩膀有些僵,他放下朱笔,以手按住肩膀活动了几圈,向后靠坐在龙座上。“你可曾听过一个传言:我宋氏历代天子多短寿,且病痛缠身,是因为得位不正。我们的生气,压不住乾清宫的龙气。毕竟,这乾清宫自前朝起便存在了。也有道理,这禁宫内住着数千人,怎的只有宋家人短命。你看看你,也在宫中住了十多年,不就健康得很。” 朱启佑坐直了身子:“你听这种胡言乱语……” “朕也不是顺位继承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宋羿合上眼睛,“朕瞒着病情,是因为若病情为人所知,流言定起。那个杨氏女还没捉到,坊间有生了关于杨思勖的传闻,多事之秋啊。” “她也未必能掀起什么风浪,你不要太过忧虑了。”朱启佑丢开筷子,起身站到御座之后,轻轻按压宋羿的后脑。“也可以找个旁的理由离宫,你的身体最为要紧。” 宋羿将头向后仰,又道:“宫室不宜只是猜测,一个太医作风水论断,朕也不能完全相信。延庆宫虽为潜邸,从前王府的人却少,许多宫室空置多年。如今朕是天子,若是移宫,除却日常起居,前朝议政要占用不少地方,后宫妃嫔也需得一同迁过去,还有宫女、太监、护卫,他们的值房寝房都要收拾出来。这样一折腾下来,又是不小的开销。朕不能因为一个猜测,便如此兴师动众。” 朱启佑的手指使着柔劲,自后脑揉至太阳。“那若是去延庆宫小住几日呢,便说是避暑。倘若病情有所好转,便不是猜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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