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伊天涯平日里一味让着他而这时却执拗不已,周迁见推辞不过,只得择一把剑收下——他选的剑朴实无华,起码放在那些繁复锋利的兵器里丝毫不起眼,甚至拿起来瞧有些许断口,本身就算得上一把残剑。但他看中的不仅仅于此,这些天相处下来,周迁发现恩人屋子里放着的剑不算少,但都是些文剑,只有这把有剑缰。 俗称“武剑”。 周迁无意问过伊天涯这把剑从何而来。 只记得伊天涯淡淡地扫了一眼,微一停顿便说:“年少时遇见了一个锻造师傅,他教我的。但时过境迁,我的心境早已不同,便弃了这门手艺,将这剑存至今日。 “你与这剑有缘分,不妨送与你,也算给它个好归处。” 周迁掂量了一下这把剑,沉甸甸的,分量不轻,他拿久了有点手酸就将剑抵在足边,仰头问他:“你就没给它取个名字吗?” 伊天涯摇头,淡声道:“送你了就是你的,你想取什么便是什么。” “好啊,但我得好好想想。”周迁闻言眉开眼笑,脸颊上冒出两个小小的梨涡,以手握拳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他的肩,“下次见,天涯哥哥切磋一番?” 伊天涯低头看了他许久,应了声“好”。 …… 周迁要赶行程,天一早就装束好了,将剑背在身上后就提起行囊走出了门。 天色雾蒙,寒风凛冽,灯笼里发出的暖光在风雪里飘摇不定,周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侧门,却不料那盏灯微微抬起,将他的面容照个正着。 周迁一惊,仓促一避又不幸被厚雪里藏着的石子绊着,就要倒,一双冰凉的手稳稳扶住了他的手臂。执灯人见他站稳便撤回了手,掩住口鼻轻轻咳嗽了几声,话中带了不易察觉的笑意:“我这么可怕,见着我了还要向我行跪礼?” 周迁听出了他的揶揄,脸上一热,支吾道:“昨天……昨天在冰河上害你摔了,我还以为你疼了就不来了。” 伊天涯眼梢一动,薄冰消融,连深沉的瞳仁都好似漾起了波,他轻笑道:“我四体不勤,不怪你。” 那天难得不是为了图谋而只是为畅快受了伤,竟觉得久违的舒心。当然,这句心里话伊天涯谁也说不得,也不值当去说。 周迁头一次见他笑,呆了好一会,猛然回神才傻傻说道:“你真的好好啊。” “有缘再见啊,天涯哥哥。”周迁踏出了门,朝他挥挥手,便一头扎进了茫茫大雪里。 伊天涯目送他离去。 周迁好像站在了易水边,顶着凛冽的寒风,背上他十七岁时锻造的长剑,独自一人去追风逐月。伊天涯被风扑打得睁不开眼时想,像周迁这样倔的性子,这一程估计只有等他油尽灯枯时才能结束。 这场雪缓慢而绵久,那道瘦削却挺拔的身影在广阔的视野里逐渐远去,最终被昏暗的天色,纷飞的大雪,彻底掩埋。 他这才沉下似霜若雪的眉眼,竟比无边雪色更冷。 周迁说错了,他不是个好人。 —— 午康安将瓦罐小心翼翼地放在火炉上后,在苏樽月诧异的目光追随下,面不改色地将角落里落灰的小板凳搬来——于是一个也算是金枝玉叶的人安安分分坐在板凳上,心无外物地盯着炉内的火候,只留了个蜷着的背影给她,想来是拾柴生火一时不察,脑门上还插了一根焉巴巴的干草。 苏樽月见他照着方子煎药来来回回一个时辰,简直比她这个名副其实的大夫还要细致入微。她曲指摁了摁太阳穴,想了想,道:“不用总看着,等它慢慢熬。” 午康安嗯了一声,口吻平淡:“以后就按这些做,你再胡乱加些药材,我就将你的膳食改成中药拌饭。” 苏樽月扬了扬眉。 哟,这是闲下来找她算账来了。 “诶,良药苦口。”苏樽月苦了脸,悄悄翻了个漂亮的白眼,撇嘴道,“一个两个的,怎么整得比我还懂。” 午康安面上有些尘灰,上挑的眼尾瞥着她,沉声道:“苏樽月,最好别试探我。” 那人已经过得够苦了,即便药大多是苦的,他也舍不得他多受一点。 苏樽月噤声,掂量了一下午康安这句话的重量,又想起齐鹤那天的承诺,细指绕着卷翘的发尾,微阖的眼褪尽娇艳,浮上淡淡的兴味。 她慢慢说道:“急了殿下,我上次所说的这几味药,你都可在冬皇药谷寻到,但素闻谷主性子古怪,恐怕不太好进啊。” “听说苏大夫在中原待了快三年,熟门熟路,也认为表面功夫很重要吧?”午康安拨了拨碳火,漆黑透亮的双瞳映着冬日里跃动的火光,似更深沉,又像在烧,“不给进就硬闯,什么不是夺来的,就算是从天王老子手里抢人又如何。” 苏樽月默了半响,从午康安手里接过扇子,如往常般嫣然一笑,转了话头:“齐公子说不定醒了,你先去看看吧。药谷的事再议。” 齐鹤这些日子变得嗜睡,可能说着话他就歪头睡着了,睡得又沉又长,一天里难得清醒,午康安微微松了口气,不再与苏樽月浪费口舌,快步走了出去。 苏樽月撑住下巴,皱起眉头。 她与齐鹤做了交换,瞧午康安这样为齐鹤心切,要是让他知道了没好果子吃吧。 —— 午康安急匆匆踏过门槛,却不想与门边的齐鹤迎面相撞。 他搂过齐鹤的腰,微微皱起眉:“才醒你急着跑什么?” 齐鹤抬头看了看他,将自己挣出他的怀抱,“睡得头疼。”见午康安明显地担忧起来,齐鹤又不甚烦恼似的,牵住他的手,“你跟我来。” 午康安不知所云地被他拉到了集市上。 齐鹤走到卖种子的摊位上,老板用蹩脚的中原话试图与他搭话,但齐鹤还是听不太分明,便向午康安问道:“西谷什么花好生养?” 午康安用右手虎口撑住下颚,想了半天,语不惊人死不休道:“玫瑰。”怕齐鹤不信,还解释道:“中原与西谷交界处有座向阳山,名华南。生长了许多玫瑰。当然西谷还有很多奇花异草,但只看如何好看的话……” 未尽之辞明了,那就是不太漂亮了。 齐鹤果断道:“老板,这些我都要了。” 老板乐得合不拢嘴,午康安诶了一声,好言相劝,却根本拦不住。 “齐鹤,阿鹤,师兄?诶,你歇一会吧,我来弄……” 午康安围着齐鹤团团转,可他那还在病中的心上人一概不听,站在窗边,将种子洒到泥盆里。齐鹤转过身,冰凉的手顿时被一双温暖的手捂住,他指尖微微一颤,面色无波地问道:“午康安,除了骑马射箭,你还会养花吗?” “我哪会,你最厉害了。”午康安抱住齐鹤,蹭着他的颈窝,笑道。 齐鹤蹙眉,揪了揪他的小辫子,“别蹭。种花的步骤看见了吧,这些日子我会教你养花。” 午康安猛地抬头,神情有些迷茫:“为什么要教我……养花?”他转头看了看窗外的雪景,费解道:“且不说,到春日再来教我,不更好?” “养花怡情。”齐鹤只拿出一个锦袋,在他面前打开,里面都是种子,“西谷比中原寒冷许多,这些花耐寒,但也不能在冬日存活。我只有这些,来年春日你便拿出来种。” 午康安低眉笑了笑,温声道:“你如若陪我种,还怕我养不好花吗。” 齐鹤瞥了眼手边立着的铜镜,镜中人长发披散,面容平静,显得整个人既温顺又无害,但杜肃总说他的眉眼生得像他娘,笑着时温和纯良,不笑时越过那层水光,好似见着了绵密的凉意,像一掬夏日竹林下的潭水。 更像活着回来的朱苏允。 他想了片刻,才说:“这种子是我爹送给我娘的。她喜欢花,我爹便找了许多能在冬日过活的种子,想种满一个屋子的花,陪她过冬。” 午康安愣了愣,默不作声地将齐鹤紧紧抱在怀里。 “午康安,你帮我种吧。” 齐鹤说。 …… 午竟深更半夜到了书信里提到的地方。 他没有与午康安说何时到,而是到了再去找他,也避免事先走漏了风声,毕竟西谷王手眼通天,让人防不胜防。 他敲了敲门,不久,里面传来一道温和悦耳的男声。 “进来吧。” 午竟有些错愕,门在手下一推便开。他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披着雪白狐裘的男人。他站在雪里,身姿如松,领边的绒毛茂密而柔软,衬着他修长而苍白的脖颈,午竟眼一低,扫过那人手里抱着的手炉,即便在取暖他的指尖还是被冻得发青,指骨凸显,清瘦得很。 想必这就是午康安信中所提之人了。 “二殿下,请进。”齐鹤顿了顿,又说道,“午康安睡了。” 午竟眯了眯眼,终于正眼打量了一下齐鹤。 齐鹤丝毫不惧这样明目张胆的打量与揣测,瞧起来刮风就倒却隐隐有股韧劲儿在里头,但这人面上还是清清浅浅的,轻笑着对他道:“屋外太冷,移步吧殿下。” 午竟闻言,心底冒出了第一个念头——不好拿捏。 午康安这是从中原那叼回来一块难啃的骨头吗?
第37章 午竟给随行的护卫眼神示意他们静观其变。 他这次来除了应午康安之约谈一谈寻医的事情,还有另一个目的——让午康安留下来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巩固根基,同时也不会威胁他的王位。而实现这个从前以为的痴心妄想,其中窍门应该就是信中所说的这个从苍南山庄结识的、万分珍重的师兄了。 午竟坐在软席上,又瞥见齐鹤那羸弱的模样,好像咳几步就要进黄土,兴味勾起了些许,他倒是想看看这人有什么本事拿捏住了他这个桀骜不驯的弟弟。 齐鹤察觉到他的打量,不露声色地挡了挡,一半面容落在了暗处,他微微低头将角落的火烛点燃,耳后别起的黑发便散落下来,欲遮不遮。忽然,午竟的目光被齐鹤无名指上的戒指牢牢抓住了,他意识到那是什么的一瞬间几乎失态。 这小子怎么把西谷的定情信物红玛瑙送人了?还……还是个男的! 午竟虽然知道中原民风开放,但属实不知他自己弟弟还好男风。 等齐鹤不明所以地看过来时,午竟先一步移开了目光,轻轻咳嗽了几声。 齐鹤只当他受了些寒并未在意,走了过来。 “康安与我晚间闹腾了一番,喝得酩酊大醉,现在唤醒怕也是头脑不清,二殿下如不嫌弃可留下来住一晚,明日再与他叙旧。”齐鹤温和地说道,说完又从木柜里拿出壶榼,“岁弊寒凶,雪虐风饕,殿下不妨先喝点酒暖暖身子罢。” 午竟指尖轻轻点了点盛着温酒的碗壁,又将其收回袖中,从清透的酒液中望着他晦暗的影子,开门见山道:“明人不说暗话,公子也是知情人,明白我为何而来。正巧康安不在,与你聊一聊也是好的。”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42 首页 上一页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