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说完这番话,村口忽然静了下来。 只余河风吹过林梢生出的“沙沙”声在耳边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 一位两鬓霜白的老妇突然捂着脸嚎啕大哭,呜咽着叫起了“爹娘”。 她的反应将儿子吓了一大跳:“娘亲您怎么了?” 另一名老妇摇头叹息:“你娘生于前朝,原本是外县人士。儿时正是因为遭了水灾,才逃难来到这里……若那时朝堂有所作为,她爹娘便不会在逃难时死于半道了……” 说完,也忍不住悄悄地抹了抹泪。 对普通百姓而言,这样的颠沛流离不分盛世与乱世。 小村紧邻怡河,几乎被洪水夷为平地。 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一路上众人仍觉前途未卜、未怀多少希望。 直到此时,村口的牛车、沸水里的碗筷,终于在无声中告诉他们:这一次自己并没有被抛弃,更不必背井离乡成为流民! “哐——” 怡河畔突然传来一阵钟鸣。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开口: “聆天台的安魂礼要开始了。” “……听说这次是由大司卜亲自主持。” 这些村民家中大多无一人伤亡,更不需要安魂,但是“大司卜”这三个字实在太有分量。 更何况,众人受巫卜殉祭之说影响半生,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直到现在,仍有许多人背地里觉得,巫觋说的话或许没错,怡河之所以会溃,还是因为当初送的祭品不够…… “哐——”钟鸣再响。 “不去了!”正在众人犹豫之时,原本号啕大哭的老妇突然擦干眼泪站了起来,她快步走到了一口铁锅旁,“大人们,我来同你们一起添柴烧水。” 另有一人咬牙道,“我也不去了,那巫觋不是说留在家中便好吗?要是真听他的,我们早死了!” “大水刚退,家里还有这么多事要忙,去看那个热闹做什么!” 越来越多人向铁锅走去,或是添柴或是捞碗热闹得不可开交。 到最后,这座小村只剩下不到五分之一人,纠结半晌仍向怡河走去。 - 巳时,江玉珣骑马看向河畔。 还未修整的河堤尚是一摊烂泥,祭台便搭在此处。 安魂仪式已经开始,身着铅白色法衣的大司卜正站在祭台上挥舞法器,口中还念念有词。 河风吹得他法衣翩翩,另有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烟雾,将他环绕。 头戴面具的巫觋,也半隐于这雾气之中跳着安魂的傩舞。 百种乐器一起上阵,远远望去蔚为壮观,好似真的能够撼动天地。 期间还有人不断向下抛洒果脯,惹得人群哄抢。 能来这里的大多是虔诚的信众。 鼓乐声中,终于有百姓忍不住攥紧手心,喃喃自语道:“陛下登基后从未大祭玄天,积攒的怒火岂是随随便便能够平复的?” ……假如皇帝能按聆天台说的做,怡河或许压根不会溃堤。 哪里还用我们去田庄折腾一趟? 埙声穿透烟雾,刺向众人耳畔。 一曲终了,大司卜终于放下法器。 其中一名巫觋也取下面具,走到亡者的家人面前,无比沉痛道:“你儿葛宝生已魂归篙里,他要吾代为转达,往后莫要再牵挂他了!” 跪在他对面的百姓当场号啕大哭。 剩下的人也受此气氛影响红了眼眶。 大司卜适时抚须哀叹了一声,随之开口道:“你不必——” 谁知他半句话没说完,便被一阵清润的少年音所打断:“葛宝生?” 大司卜下意识回头,并于瞬间瞪圆了眼睛——江玉珣怎么在这里?! 怡河畔上千人的目光随之投了过来。 江玉珣笑了一下,忽然纵马自山坡上疾驰而下。 身后还跟着几十号玄印监。 见来人是他,其中一名巫觋立刻向前一步,警惕地把司卜挡在了背后:“江大人有何贵干?” 江玉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轻歪了歪头问:“巫觋大人在找葛宝生?” “对,”巫觋咬牙说,“他母亲托我们寻他的魂魄。” “这样啊……”江玉珣刻意拖长了尾音,大司卜心中忽然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 他莫不是要在这里搞什么事情吧? 果不其然! 话音落下,少年忽然回头向背后看去:“不必麻烦,人我已经替他母亲带来了。” 说话间,玄印监便将一个满身泥污的男子推了出来。 远远看到母亲,男子当即“哇”一声哭了出来:“娘!” 前一秒还在给巫觋磕头的妇人当即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向前来:“……我儿?我儿宝生你怎么在这里?!” 百姓随即议论起来,声音大得压都压不住。 “什么?” “葛宝生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活人还是魂魄?” 大司卜面色铁青,攥紧了胸前的衣料:“怎,怎么可能……” 这个名叫葛宝生的男子,是中途离开田庄的百姓之一。 他回家后不久怡河便溃了堤,有人亲眼见到他被大水冲走不见踪影。 葛宝生抹泪膝行至母亲面前,一边打着哭嗝一边说:“娘亲我,我没死!我抱着木板,被洪水……一路冲到了下游,在水里困了两日后,被玄印监的大人们救了上来……” 说完又转身磕了三个响头:“大人们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葛宝生被玄印监救了?! 怡河边当下便炸了锅。 祭台之上,大司卜与巫觋均面如土色。 河风撩起少年的长发,江玉珣直直地朝祭台看去。 他的目光格外坚定,似一把剑劈入人心底。 “司卜大人,葛宝生既然没死,那您方才问到的究竟是什么?”江玉珣缓缓笑了起来,“是不小心在蒿里找错了人,还是……压根就没找到他呢?” 少年的声音不算大,却正好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边。 是啊,葛宝生没死那刚刚又是什么情况? 祭台之上,大司卜突然重重咳了起来。 巫觋们当即围了上去。 河风吹散了祭台边的烟雾,方才半隐于雾气背后的司卜与巫觋,全都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甚至还毫无风度、乱作一团,没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样子。 祭台下,百姓也乱哄哄吵得不可开交。 “这人莫不是江玉珣找来演戏的吧?” “葛宝生如此虔诚,怎么可能配合演戏?况且我亲眼看到他被大水冲走,谁会用命开这种玩笑!” “……可是司卜大人怎会出错?” 怡河畔一片混乱,人仰马翻间忽有一名巫觋忽然穿过人群,来到了江玉珣的面前。 他穿着件浅灰色的法衣,看上去位级不低。 “少司卜久闻江大人之名,一直想见您一面,没想今日竟在此处遇到,”巫觋的话压过嘈杂的吵闹声,传到了江玉珣耳畔,“可惜今天不是个说话的好时候,司卜大人只好邀您明日到聆天台小坐片刻。” 少年回眸与玄印监对视一眼……原来少司卜今天也在附近。 怡河畔的事闹得太大。 半天就能通过现场上千百姓之口,传遍整片平原。 向来喜欢藏在幕后的少司卜,此时终于按捺不住了。 虽然说是邀请,但是巫觋的语气与措辞,完全容不得少年拒绝。 说完这句话,他便点了点头退回祭台。 众所周知,少司卜商忧才是聆天台里最难对付的那一个。 巫觋走后,玄印监立刻警觉起来:“商忧这个时候找江大人做什么?” 江玉珣拽了拽缰绳:“……想来八成是要借机拉拢我,或从我口中打朝堂内的消息。” 他们终于等不及想要试探,应长川究竟是否如传言一般身受重伤了。 玄印监犹豫道:“那您去吗?” “自然要去,”江玉珣想了想说,“我最近风头正盛,少司卜绝对不敢在聆天台内除掉我,去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祭台上乱作一团,江玉珣没兴趣再看下去。 说完,他便骑马转过了身。 回头看到玄印监众人略为担忧的表情后,江玉珣笑着对他们说:“放心,我懂得分寸,知道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 ?! 等等,江大人一直认为自己是懂得分寸的吗? 下一刻,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朝江玉珣看了过来。 回忆他从前种种言论。 玄印监突然觉得,绝对不能放江玉珣一个人去见少司卜! 作者有话要说: 江玉珣:懂得分寸,自信满满。 其他人眼中:什么都敢说,行走的大漏勺。 大司卜眼中:……命里克我! 应长川眼中:忠良。
第15章 应长川重伤的消息越传越真。 越来越多的朝臣开始打探皇帝的动向,甚至于就连盘踞在北方边境的折柔,也有了活跃的迹象。 他们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月鞘山高千仞,矗立于怡河平原之上,远远望去似刀鞘横放,颇为壮丽。 聆天台建于此山半山腰,站在其中可静瞰整片平原。 未时,江玉珣带着一名随从抵达聆天台。 他没有去正殿,而是直接被巫觋领到了南侧的一座小院中。 刚走近,江玉珣便嗅到了一阵扑鼻花香。 不大的院子里栽满了茉莉,身着铅白色法衣的商忧,正在为它剪枝。 见江玉珣过来,商忧笑着放下手头的花剪:“江大人来了,有失远迎。” 伸手不打笑脸人,江玉珣也朝他点头:“见过少司卜。” 聆天台内满是珍禽异兽,说话间又有一只羚羊自丛中走了出来。 江玉珣不由皱眉——怡河附近不适合羚羊生存,它在这里大概活不了多久。 “江大人不必拘礼,”见江玉珣看羚羊,商忧又随口道,“若是喜欢的话,将它抱走便好。”说着便要命人来抓。 “不用,”江玉珣轻轻摇头看向商忧,“司卜大人叫我来聆天台,不会只是为了这些小事吧?您有什么话直说便好,不必拐弯抹角。” 江玉珣“持正不阿”的名声早已传遍朝野。 他向来和聆天台不对付,若这个时候突然变化态度,反倒会惹人生疑。 不愧是聆天台真正的操控者。 商忧的情绪果然比大司卜稳定许多。 他笑了一下并没有生气,反而真的如江玉珣要求的那样,直白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找江大人来是想知道,经历过昭都大雨、怡河决堤两件事后,您在百姓中已经树起威望。如今不利用这威望为自己谋求利益,只当一个小小侍中岂不是太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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