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动容,可也只是一瞬,一瞬过后,他面色更沉,沉得我都不敢再看。 我自幼敬爱师父,将他视为我最亲的长辈,师父也偏宠我,我这一辈的徒弟之中,只有我出差错时挨的打最轻。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但这一刻,我突然不认识师父了。 思绪混乱之间,我记起前世,想起苏妄和宋远叛离山门,想起他们反攻回山,想起撤离出去的师父师叔以及大部分弟子……我不明白,这个让我当家来看,让我不惜抛却性命也要守护的北萧山,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以为的家人是什么样子的? 我转身,什么也想不到了,或许这个时候,即便针扎来我也感觉不到疼。 “宋远,我想去南巳冰夷。” 宋远点点头:“我陪你。” 被拦在禁制之外,师父惊声道:“你疯了?!” 可我已经不想再回头了。 我召出合敛,看见宋远对着师父所在的方向一挥手。下一刻,禁制解除,同以前一样,御剑时他站在我的身后。 飞至半空,我听见师父朝我喊:“岁鲤,若你现在离开,我便当你是叛出山门,北萧山从此没有你的位置!” 师父真是懂我。 若是从前,这真是最令我害怕的一个威胁。 “师姐放心,我封了他的灵力,他追不过来。”宋远话音轻轻,“有我在师姐身边,师姐想去哪儿都可以。北萧山、太虚秘境、从极之渊……哪怕师姐想在南巳冰夷住一年,我也能给师姐建出一座宜居的小院。” 真是奇怪,上一刻,那团棉花还在我心口处堵得结实,叫我手足无措,但宋远靠近我,轻易便将它扯出来,团吧团吧扔了。 回头看他,我找回一点鲜活人气,终于有力气笑笑。 “好啊。”3. 当我到达南巳冰夷,只看见漫天瘴气,拿出法器也找不到一个活人。 冰夷周边没有一个北萧山弟子,也不知他们是接到命令回去了,还是觉得这儿危险,自行离开的。 宋远是从极之渊生出的大妖,寻常妖祟没有能比得过他的,我从前看《异闻广记》,里头说妖族会互相避讳,通常能耐低些的在感知到大妖存在时便会自行离开。以前没有机会见识,但这一回,在宋远落地的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周边妖邪忽然就不见了踪迹。 顺着指引寻到瘴气深处,我看见浑身浴血的苏妄。 她仰躺在泥潭边,几乎与陷进泥里,身上没有一丝活气。若不是法器探查到这儿,我都看不见这里还有个人。 “苏妄!”我几步跑过去,将她揽在怀里,“你怎么样?你醒一醒!” 我拍着她的脸,只觉得手上一片冰凉。 她怎么也不肯睁眼。 我握着她的手给她渡去灵力:“苏妄,你醒一醒,不要睡了!” 寒夜森森,万籁俱寂,这里一点光也没有,我只能勉强看清楚她。正着急着,身后升起皎皎柔光,我回眸看去,是宋远捧着一颗鲛珠。 借着鲛珠光色,我再次盯住苏妄。 我紧紧将人盯着,生怕错过她一分一毫的变化。 半晌,她眼皮一动,有了反应。 虽然动静轻微,但我很是欢喜:“你醒了?” 她不说话,只是张了张嘴,启唇之际她口中涌出鲜血,像是被呛着了又没有力气,她在我怀里发着抖咳嗽起来。 我帮她抹血、帮她拍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停下,然后怔怔地看着我。 苏妄的眼眸有些灰暗,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看得人心揪得发紧。 她在我怀里蹭了蹭:“师姐来救我了。” 我鼻子一酸:“不是说怨恨北萧山吗?北萧山弟子遇险,你为何要来支援?” 更何况都已经知道了师父想要杀她,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苏妄笑得灿烂,好像用尽了最大的力气:“不一样的,那个遇险的弟子,在我刚入门遭人排挤时,他为我留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饭。” 我眼前水雾弥漫。 她在北萧山里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 “师姐,不要再给我输送灵力了。” 苏妄想要将手抽出来,可她挣扎的幅度很小,且每动一次,整个人就轻颤一次。她看起来很疼,却依然固执地要推开我,不肯接受我为她疗伤。 “我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师姐用灵力探我,应当也探到了,我的内丹碎了呀。” “这没关系的。”我抹一把脸,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袋子打开,“你不知道吧?我身上有双镜灵花心,喏,就是这样,它可以复原世界上大部分东西……” 苏妄按住我的手,气若游丝:“可它不能在两息之内将我的内丹复原出来。” 我呆愣与她对视。 “而我,甚至还撑不到两息。” 她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声:“师姐,我不能为司幽谷报仇了,我不能报仇了……” 苏妄手上没有力气,可我还是被她轻易将手按了下去。 装着双镜灵花心的袋子掉落在泥潭里,我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泥水浸透,眼睁睁地看着它沉下去。在它即将沉没的那一刻,又惊慌地将它拾起。 “说不定,说不定能成功呢?” 这句话我自己都不信,能不能成功,洛北早就试过了,我一清二楚。因而说得也没有底气,但苏妄笑笑望我:“好啊,若真能成功,来年中秋,我便去请师姐吃桂花糕,我们一起去街市上看花灯呀。” 眸中水雾凝成泪滴,我来不及拭去,看着它滴在苏妄身上。 她缓慢抬手,为我擦脸:“原来我的手这么脏,师姐都被我擦成花猫了。” 我勉力一笑:“还说我,你自己不也是?脸上一道一道……” 一道一道,全是血印子。 我说着,喉头一哽。 “对了,你相不相信。”我想起许久许久之前,“其实在另一个世界,你已经报过仇了。你很成功,将北萧山全门都逼离了山头。然后,你一把火烧了山门内外,从此世上再也没有北萧山。放下仇恨之后,你再不必日日煎熬,你可以做回原先那个自己,你……” “师姐。”苏妄唤停我,“我想信,可我很害怕。” “你在害怕什么?” 苏妄闭上眼睛,她喉头动了几下,看上去难受得厉害。 再睁开眼睛,苏妄便只睁了一条缝。 “我再不能向北萧山复仇……我以为你知道了会开心。师姐,其实我很想要你开心,那天晚上,我不是故意要同你说狠话的。我说我恨北萧,可一个你,一个……一个那小弟子,你们是真的对我很好。我恨那儿,可我也很动摇,我害怕你们对我失望……我真的好喜欢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一点儿也不想你为我为难,一点儿也不想让你难过。” 她的目光逐渐涣散,虽然望着我,眸中却没有焦点。 我听见苏妄声音渐轻,轻得几乎要飘散在空气里。 她说:“若真有另外一个世界,我希望我,在那儿我能做个普通人,我不想害人,不想恨人,也不想有人来害我。我只想在街头巷尾窜来窜去,卖卖茉莉花儿。如果遇见有眼缘的女孩子,就送她们两串……师姐,我想过那种平平淡淡、鸡毛蒜皮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踏入修真界了。” 尾章 我再也不想踏入修真界了 我也数不清这是第多少个日夜。 自从那晚南巳冰夷里,苏妄在我怀中离世。我将她带回司幽谷故地安葬之后,我的脑子便不大好了。不能说是浑浑噩噩,但一天里也确是没几个清醒时候。 也难为宋远整日整日陪着我,分明才经历了洛北一事,他也很难受。 这天,拿着一壶酒从苏妄坟前回来,迷迷糊糊的,在院子里,我看见宋远。 酒意上头时,人会变得兴奋。 “你怎么在这儿啊?是不是师父叫你来找……” 我脱口而出,可话说出口,又被我咽下半句。 “没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此地无银般解释着,“刚才的风太大,你听错了。” 哪有什么师父? 这些年里,我的认知是假的,生出的感情是假的,就连北萧山都是假的……时至如今,我哪里还有什么师父? 在我面前,宋远沉了声音:“师姐,北萧山所为不是你的错,苏妄离开不是你的错,你不必替人赎罪,将自己弄成这样。” 赎罪?我没有在赎罪,我没有那么伟大。 我只是……只是什么来着? 我脑子疼得厉害,也听不清宋远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地又给自己灌了一口。 这时,有人托住我的手。 “今天喝得够多了,进去睡觉好不好?” 我拍拍胸脯:“我可是修士,修士是不用睡觉的!”说完,我又补充道,“我师妹也是修士,她也不用睡觉,对啊,她不用睡觉,她该醒了,我要去叫醒她!” 说完,我转身就往外跑。 宋远也不拦我,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近日天气凉了,到了晚上,路面都结冰。我刺溜打滑了好几回,没有办法,只能放弃跑步,小心地走。 苏妄睡在司幽谷原址的后山上,这里种了满山腊梅,有红的,有白的,有粉的,很好看,我很喜欢,只是不知道苏妄会不会喜欢。 我慢慢走,慢慢走,走到一处石碑前边,我停下脚步。 起风了。 我抬头,看见一瓣雪花:“哎,是雪。” 我伸手却接,不须臾,便接了满手。 “下雪了,苏妄,你冷不冷?”我蹲下身子,靠在石碑边上,侧头问苏妄。 可身边无人应我,倒是不晓得哪里飞过一群鸟儿,深夜中叽叽喳喳,好像被冻着了。 寒风里我的酒意渐渐消退,在昏沉酒意彻底散去时,我眼睛一热。 她不能再回答我了,她死在了南巳冰夷。 在这之前,她分明是来找过我的,她来找我说司幽谷、说北萧山,说一些分明是真的,只是我不能承认的事情。可那时候我是怎么回她的?我对她说,有没有可能是误会? 去他的误会。 我蹲在碑前很久,眨眨眼,原是想将眸中水汽敛下,不想眨眼间落了满脸的泪。 半晌,我慢悠悠地站起来。 “对不起,那个时候不是不信你,只是我没办法面对,也不愿意相信。” 我开口,声音干涩,这么多年生出的认知和感情被现实打得粉碎,这不是一句失望可以概括的。但就算事实摆在眼前,我却仍然心存侥幸,希望这一切能有个反转,这点不可能的实现希望它吊着我没有办法好好去恨。我对北萧复杂的感情和对苏妄的愧疚绕在一起缠成了股绳,那股绳缚住我的心脏,勒得它连跳动都疼。但站在这座坟前,我还是觉得自己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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