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达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手上功夫也没耽误,拿着蒲扇不断地朝火炉扇风,保证火候不会变小。 其他两人也是如此。 估摸着步故知交代的时候差不多了,张达拿起桌上的湿抹布, 掀开了炉盖, 挥开遮眼的蒸汽后, 见炉中的药已煨成了黑褐色, 便对着旁边两人点了点头。 三人配合着将炉子里的药都倒了出来。 王财弯身凑近闻了闻, 苦味冲鼻,连连退了两步, 有些犹疑地问道:“这东西,真能治瘟疫?” 他虽对山上草药的作用有些了解, 但仅限于哪些药可以用来止血,哪些有毒吃不得,并没有对草药进行处理的概念, 都是直接生用生吃。 张达回头看了一眼门窗紧闭的堂屋,语气也有些不确定:“应当......是有用的吧, 这可是大人研究了三天才找出的药方。” 林护院显然比他们更加信任步故知:“有用无用,过几日就知道了。” 说的是步故知的打算。 步故知从祝由堂那得知,永泉县确实已有了类似瘟疫症状的病人,但都被祝由堂的人关在了一处,活着的由他们“诊治”,死了的便就地焚烧。 但就祝由堂的口风来看,祝由堂的巫医在记录完病状之后,便都离开了,只留了一些符水丹药在那里,由着那些病人自生自灭,情况不容乐观。 步故知参照着祝由堂的病状描述,“病者双足麻木,倒地立毙,传染日甚。”*“病初起,心腹绞痛,手足抽搐,或下泄一二次即瘦削,稍缓不能救。”*判断出,这应当就是历史上出现过的霍乱,也因症状被称为“麻脚瘟”。 若祝由堂记载准确,此次出现在永常县永泉县的瘟疫当真是霍乱,药方便不难寻。 ——姜黄皂蝉与僵蚕,雄黄朱砂及陈艾,共末开水送下咽。* 可万一祝由堂记录有误,或是这个时空的瘟疫与历史上的有所不同,那这药方就未必有用,需得找到还活着的瘟疫患者试过药后才能确定下来。 步故知便准备亲自前往,嘱咐他们继续配药煎药,这药方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有用的,便可以直接发放给患者,不必再耽误时间。 此次的药材皆是步故知从京城带来的,数量有限,堪堪只够百份,因此步故知前日还另外吩咐十一前往渝州——也就是景州的邻州取药材。 渝州虽与景州相邻,但就杨谦所说,已完全归顺与朝廷,现渝州地方大小官员,不少是杨大学士座下学生,兼得康定帝信任,若步故知遇到问题,可去请渝州藩台相助。 只是,此去渝州来回,再快也需五日。 五日听上去不长,可加上之前祝由堂有意隐瞒所耽搁的时间,早已超过了半月潜伏期,届时瘟疫全面爆发,就连步故知也不敢说情况会如何,可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三人说话间,张达从旁边仓房中找出了一个可密封的木桶,洗净后将药汁全都倒了进去,大约装了大半桶,再将碗勺之类的器具放入早就准备好的木匣中。 等一切忙完,步故知也刚好从院后的房间中出来。 三人齐齐望向步故知,发现步故知脸上多了一个蒙面的东西,但比之普通面巾是为了遮挡面容,步故知脸上的似乎更加注重掩住口鼻。 步故知走近他们,将手上几块面巾放到了药材边。 也是步故知走近了,他们三人才注意到步故知眼底是青黑一片,眉宇间有些化不开的疲态。 研究出有用的病状记录和找出可用之药并不轻松,另外还要分神谋划如何应对祝由堂有可能的为难阻拦,这三日来步故知几乎未曾歇息过。 步故知检查了药桶和木匣,略微点点头后,对着他们三人道:“辛苦。”又指向他刚放下的面巾,“还需要你们这几日去买些棉麻布来,按照这种形状裁剪,越多越好,到时分发下去。” 他们三人互相对视几眼,是张达站了出来,神色恳切:“大人交代的事,我们都会做好,但大人也该歇歇了,或者不必亲去送药,让我们去也可以。” 步故知摇头拒绝了张达他们的好意:“此去并非只为送药,还得观察他们的病状,我没有亲眼看过,还是不能完全确定究竟是何种病。” 再有未说出口就是,此去送药实在是凶险万分,即使他们已提前用了药,但一是不清楚这药方究竟有没有预防的作用,二是不清楚究竟是不是真的用对了药,其中变数太大,几乎是以命相赌。 他们三人知道步故知心意已定,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心下皆有些惴惴不安。 就在步故知驾着马车要离开之时,林护院突然拦在了马车前:“郎君可有话留给款郎?若是款郎发现了什么……” 步故知控缰的手一顿,马首口勒陡然被拽紧,不安地原地踏着蹄子,扬起一阵一阵的灰尘。 而此处又很是偏僻,野树茂密,树上夏蝉不少,随着气温的逐渐升高鸣叫得越发撕心裂肺。 良久,步故知才启唇道:“我会平安回来的,让他不必担忧。”话语又突然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边露出了一个笑,“他会信我的。” * 祝由堂将那些病人都关在了一处依山而建的宅院里,位置不仅偏僻,而且隐秘,若没有祝由堂的口风,恐怕谁也找不到这里。 步故知才卸下门锁,略推开了一道缝隙,沉沉的死气便扑面而来,令人有些难以喘息。 当门彻底打开时,眼前的场景让步故知都不免心生骇然 ——只院中便有不少人,或躺或卧地任由直射的阳光烤炙,但他们已丝毫感觉不到热了,早就全身麻痹,四肢剧痛,动也动不了,只有微张的口不断地痛苦呻/吟。 即使关着他们的门已经打开,可也没有任何人,生的出力气逃离。 步故知有一瞬间的怔愣,但很快回过神来,走到这些人身边,探查他们的情况。 但就如他先前所料,这里躺着的十几人中,只有三人还有生命迹象。 他顾不得仔细分辨,将带来的药仔细喂到还活着的三人口中,再将他们移到屋檐下。 就在步故知准备把剩下已经确定死亡的尸体搬到另一边时,腿前突然被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小童撞上。 ——竟还有个孩子! 步故知顾不上这些尸体,脱下外衫将内里的一面裹住了这个孩子,想要将她抱到哪处房间里。 但那孩子竟躲了躲,压抑着哭声,像是怕引来什么:“叔叔,救救我娘亲好不好。” 步故知这才仔细看着这孩子,她衣衫褴褛,满脸都是灰黑的泪水,散乱的发间掺着许多细细碎碎的干草,比路边的乞儿还要狼狈。 步故知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你娘亲还活着?” 小女孩又忍不住地落泪:“娘亲好像快死了,一直在发抖,她动也不动了,和那些死去的大人一样。” 说着说着,还是憋不住地大哭起来:“我不想娘亲死,我也不想死,叔叔,救救我们好不好,我好痛啊,好难受啊,可那些人不许我喊痛,不然就要拿火烧我,我看到他们烧死了好多人,呜呜——” 语无伦次,但足够透露出这里发生过的惨状了。 小女孩抱住了步故知的大腿,浑身发抖,惊恐地哭嚎着:“没有人理我,他们都死了,都被烧了,叔叔,你不要走好不好,我不想死。” 她的眼泪和着脸上的灰尘滴落,彻底染脏了步故知的衣袍,即使已经确定了这个孩子肯定也染上了霍乱,但步故知还是没有推开她。 步故知伸手擦去了女孩脸上的泪,有些不正常的冰凉,也将他的手指染污,他握住了女孩的肩,尽力放软了声音:“带我去看你娘亲。” 女孩哭泣的动作一顿,艰难地睁开哭得红肿的眼,眼中生出一丝希望:“叔叔,你能救我娘亲和我,对不对。” 步故知将女孩抱起:“是,我可以救你们。” 顺着女孩的指引,步故知找到了她的母亲。 女人卧躺在脏污的墙角边,双腿以一种常人无法做到的姿势扭曲着,上面还布满了疮,吸引来了许多细小的蚁虫,爬到了她的身上啃噬。 女孩挣扎出步故知的怀抱,冲到了她母亲身边,摇晃着她的母亲:“娘亲,快醒醒,有人来救我们了。” 但那女人已没有任何的反应。 小女孩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哭得越发撕心裂肺:“娘亲——娘亲——” 步故知蹲在了那女人身边,探了探女人的颈脉鼻息。 小女孩眼含期待着看着步故知,可步故知只能沉默,又抱起了小女孩:“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 小女孩愣住了,哭也哭不出来,双眼翻白,竟是要晕死过去。 步故知赶紧给小女孩喂药,再带着小女孩远离散发着腐臭味的地方。 药效见效很快,等步故知将所有尸体都搬出了院落后,小女孩连同起初的三人都明显有了好转。 步故知继续喂他们喝下了药,又分给他们带来的食物,再仔细给他们探了探脉。 至此,才确定,当真是霍乱! 剩下的,便是要观察这些人用了药后三日的情况,以此来判断药方究竟有没有用,能不能彻底治好霍乱。 夜间,步故知将小女孩哄睡下,又观察了其他三人的情况,便准备稍微歇一歇。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了院外有些杂乱的脚步声,步故知陡然睁开了眼,奔到了大门前,想要外出查看情况。 可这大门竟然又从外间上了锁! 紧接着,火光冲天,许多火把从外头扔了进来,院中有很多干草,整个院落也都是木制,很快便彻底燃了起来。 黑沉的夜色被火光撕裂,像是蛰伏在暗处的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步故知用力冲撞着大门,却纹丝不动。 接连的劳累本就让他有些体力不支,而火势又越来越大,烟雾也越来越多,即使他尽力屏息,可仍旧吸进了不少的烟雾,意识开始逐渐昏沉。 他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门边,眼中映着越来越近的火焰,他似乎闻到了皮肉被灼烧的味道。 也许是知道逃不过了,他的神思开始游离,却只想到了款冬。他后悔没有嘱咐十一带走款冬,更后悔的是因自己的自私,将款冬带到如此危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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