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帝目中掠过凌光,断然道:“岂止‘不可轻许’,是‘绝无可能’!莫忘了我大铭祖训——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这番话一反他素来淡泊平和的语调,说得掷地有声,挥斥着金戈铁马之气。 险些把苏晏听了个热泪盈眶:老子终于亲眼见证了,史上最慷慨激昂的王朝宣言!要是再加个最霸气的“虽远必诛”,人生就算圆满了! 他低头掩饰激动的神色,清了清嗓子:“史上汉家和亲,多因胡虏劲悍,以锐师侵疆犯境,双方拉锯之下战事惨烈,不堪经年,才相约谈和,拟以联姻暂息边尘,终非久安之道。 而今我朝民殷国富,彼族兵力消惫,皇上坚拒联姻,对方也无可奈何。就算心生猜疑又如何,开通互市的甜头还不够他们尝的么,竟厚着脸皮肖想公主殿下,简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景隆帝几乎被他逗笑,“于公有祖训,于私,朕的三个女儿中,柔裕已有婚配;柔嘉、柔熙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尚且年幼天真,朕怎么舍得将她们嫁去荒远的北蛮,日后最好在京城尚两个乘龙快婿。” 说着正色看他:“苏晏,你可知何为‘榜下捉婿’?” 苏晏一听,升职决心登时又有些动摇:如果有机会,娶公主也不错呀,顶着驸马头衔,啥正事不用干,俸禄照领,算不算把纨绔给坐实了? 皇帝仿佛猜中他的心思,微嗤:“做了驸马,在朝堂中便只能任虚职,真以为朕会放任你偷懒耍滑?想得倒美!” 苏晏心知被捉弄了,忙道:“公主金枝玉叶,臣并无高攀之意。本就该留着有用之躯,为陛下当牛做马。” “当牛做马就算了,说得朕多么亏待臣子似的。你呀,这是拐着弯儿地骂朕刻薄寡恩?” 苏晏知道这是玩笑话,连声说不敢。 景隆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继续沿池畔拂柳而行。 苏晏见他神色平朗,正盘计着该怎么旁敲侧击地问一问东宫之事,又听皇帝开口道:“苏晏,朕欲将你调任吏部郎中,你意下如何?” 苏晏一惊,刹时心念百转,躬身道:“皇上厚爱,臣感激不尽。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无论身居何职,一样会为皇上分忧解难。 只是臣日前刚犯错领责,皇上非但不贬诎,反升迁提拔,且不论朝臣们如何议论,臣自身亦愧怍至极,实在不敢厚着脸皮上任,还请皇上容臣先戴罪立功。” 皇帝沉静片刻,忽然轻笑一声,“苏晏,你辞谢不受,莫非是为继续侍奉东宫?” 苏晏怵然叩首:“臣是为皇上的威信。” 皇帝拈起一枝鲜绿柔韧的柳条在指间揉折,慢慢道:“无须惶恐,你不愿升官,难道朕还强逼不成?只望有朝一日,你还记得今日对朕说这番话时的心境。” “臣定当谨尊圣谕。” “好了,起来吧,以后没事少在朕面前跪来跪去,每次看到你的背,朕都想治你家厨子的罪。” 苏晏起身赔笑道:“皇上万乘之尊,哪会跟个仆役过不去。臣自小是怎么都吃不胖的体质,倒让皇上瞧着硌应了。” 皇帝微皱了眉:“哪有好端端的人吃不胖的,回头叫御医给你开个方子调理调理。” 苏晏心下叫苦,一迭声道:“吃得胖吃得胖,臣回家便叫厨子准备一日五餐,外加点心消夜,保证一个月胖上三斤,不,五斤。” 皇帝哂然:“朕一番好意,到你嘴里怎么说得像喂猪……也罢,既然你立了军令状,届时若未添三五斤,朕可要罚你。” 苏晏一脸啼笑皆非:“臣领旨。” 景隆帝笑着转身回殿。 苏晏随行其后,见他身姿舒展,行止间仿佛心情悦畅,大是舒了口气。 他已下定决心,要成为有力自保的权臣。宦途险谲,越发要走得既大胆又谨慎,时刻权衡利弊,进退得宜。 此番推辞升迁,虽损失了个进入要害部门的机会,却得到了皇帝的信任,由此亦可看出太子圣宠不减,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第十七章 谁料冤家路窄 回到乾清宫,苏晏见时已近午,便躬身告退。皇帝本欲赐膳,见他去意切切,像心有所挂,也就作罢。 苏晏退出殿门,方走到庭下,只见数十内使宫人簇拥着一顶红销金罗绘云凤纹的步辇徐步而来,知道是后妃凤驾,连忙避到边上。 凤驾停在阶下,宫人扶着个孕珠女子小心地下了辇。 苏晏想起太子曾提起过的身怀六甲的卫贵妃,好奇地窥觑一眼。只见她身着织金缠枝牡丹妆花绣的嫣红夹衣,金丝鬏髻上斜插桃心簪,水色裙襕随步款摆,摇曳生姿,确是个极娇艳的稀世美人,一时心旌飘荡,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不料却被随侍的宫人瞧见,对卫贵妃低语了两句。 卫贵妃停住莲步:“什么人如此大胆,叫他过来。” 苏晏霎时清醒,暗叹美色误人,不得不上前行礼:“下官苏晏叩见娘娘千岁。” “苏、晏。”卫贵妃慢慢咬着这两字,眼中深意萦回,忽然浅浅笑道:“原来是苏侍读,皇爷提起过你的名字,说你是个人才,今日一看,果然相貌出众。” “相貌出众”的意思是……除了好看一无是处?骂他是个花瓶? 苏晏琢磨着卫贵妃话中似刺非刺的味儿,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娘娘过誉了,朝中英才济济,下官不过一点蛰萤,不敢自恃。” “倒像个晓事的。”卫贵妃轻抚着丰隆的腹部,“萤烛末光,囊于案几之上读读书倒还可以,若妄想为日月增晖,岂不好笑?” 苏晏低头:“多谢娘娘训示,下官省悟。” 卫贵妃纤指虚虚一抬,宫人即将手伸过搭扶,撇开苏晏步上了殿前玉阶。 苏晏空伶伶在庭中站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转身朝端本宫走去。 从来娇花多带刺,卫贵妃这一番下马威倒也在他意料之中。她不提殿试得罪奉安侯一事,却警告我不要妄图攀龙附凤,看来是把我划入太子一党。 这么说来,好像隐隐嗅到一股宫闱内惯有的气味了。之前东宫莫名出现的《翰林风月》,怕是也跟这股子气味脱不了干系。 卫贵妃这是笃定肚子里是个儿子,还是自信能独占帝心、左右圣意? 不管怎样,宫中最凶险的斗争莫过于夺嫡。尽管史书上继任的是朱贺霖,但谁知道这里是真实历史还是平行世界,万一未来因为他这只小蝴蝶扇动翅膀而改变……苏晏暗暗绷紧了神经,再次告诫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 - 司经局,苏晏抱着一摞授课学士要的书册,走过回廊。假山根下,詹事府的几个通事舍人凑在一堆窃窃私语,闲话隔着通透的回廊飘到他耳畔,想听不见都难。 “都听说了吗,国子监出事了……” “卓祭酒好大的胆子,怎敢做出这等不法之事!结党营私,收受贿赂,连属下司业都看不过去,出首弹劾。” “要说卓祭酒品秩不高,出身却清贵,当年的殿试榜首啊,又是李阁老的门生。若是阁老出面力保,也许会大事化小。” “也不知此案主审是刑部,还是大理寺。督察院左右御史都是他的同年,想是要避嫌。” “可这刑部侍郎也是李阁老的门生啊,难道要尚书亲审?” “所以呀,这主审还是给了大理寺和北镇抚司,听说就关在锦衣卫的诏狱里。” “锦衣卫?这下卓祭酒可有苦头吃了。” 一伙人啧啧摇着头,将他人的悲喜祸福作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其中一个眼尖的,见回廊上有人影,忙朝同伴使眼色,各自转身佯作路过。 苏晏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权当没看见。 这种晦气的八卦听听也就罢了,搅和进去绝对没好事。再说,国立大学校长出了事,和他这个中央图书馆管理员有什么关系? 结果,关系就在当晚“啪”地打了一下他的脸。 他竟然忘了,这身壳子的原主走的是科举至仕之路,自然也是有恩师,有同窗,有关系网的。 而且这些关系还很被古人看重,事师如事父,叛师就是大逆不道,严重违背普世价值观,会受到文人士子与社会群众的集体唾弃,仕途也就基本算凉了。 苏晏的启蒙恩师是个颇有名望的饱学之士,十年前游历闽中时,被苏知州诚心厚礼请来为他家犬子开蒙,名唤……卓岐,卓安行。 后来卓岐回京升了官,苏晏考中秀才,另拜名师。但小学老师毕竟也是老师呀,置之不理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当晚几个“小学同学”和国子监的监生就找上门来,希望他这位官场新秀能在太子或是皇上面前,替卓祭酒说个情、出点力。 “……我刚挨的一顿廷杖,路还走不利索呢。”苏晏赶在见客前用姜汁抹出一脸病容,弱柳扶风地叹道,“这要是再去皇上面前碍眼,只怕适得其反,连累了老师。” “清河何出此言!我等言官,当以规谏天子、左右言路为己任,廷杖乃是荣耀,何足惧哉!” 大兄弟,你是言官我不是啊,我只是个陪读(玩)的!苏晏无声吐槽。 “可不是!得知你前阵子挨了五十杖,大家羡慕不已,都说若是打不死,就是响当当的资历,人人说起都要夸你一声‘介直敢言’‘清流风骨’,是午门前挨过廷杖的;若是打死了,那就更是舍生取义,青史留名了。” 苏晏瞠目结舌,心里骂道:你们这群不挨打就不舒服的贱坯子! “实在不行,也该向陛下或太子殿下讨个恩典,去诏狱中探视一番。学生探望老师,总是天经地义的事。” “是极是极,我等白日里便去过,刚进门就被锦衣卫赶出来,这才来找你帮忙。” “清河兄,恩师有难,你该不会独善其身,坐视不理吧?” 帽子一顶一顶扣过来,苏晏怀疑自己要是再说半个“不”字,明天朝堂上就会有折子弹劾他“不尊师道,德行有亏”了。 他只得勉强应承:“明天我便向东宫讨个恩典,去诏狱探视恩师。” 一干同学和监生这才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 翌日早晨,苏晏在东宫提起此事,朱贺霖一口就答应了,还给了他一块随意出入诏狱的腰牌。 只是他对原主的小学老师没啥印象和感情,实在不愿蹚这趟浑水,打算就是瞧一瞧,送点衣物食水,发扬一下人道主义精神就好。 结果刚走下诏狱的,他就有点后悔了。 阴森逼仄,潮湿寒冷,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不知何处传来的惨烈哀嚎声,怨魂泣夜一般,若有若无地萦绕身旁。 苏晏不禁打了个寒战。 随同的锦衣卫校尉帮他提着食盒和一包衣物,习以为常地笑道:“苏侍读,这边请。犯官就关押在最内的那间,由千户大人亲自审问。本来按规矩,过堂前谁也不能探视,但您拿着太子爷的牌子,自然是百无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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