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舍不得走,狡黠笑道:“那你练呗,我就在旁边看看,不碍事。反正即使你练个百八十遍的,我也学不会,就不必担心我偷师了。” 吴名住着他的房子,又赶他不走,只得默许。 如此又过了数日。苏晏晨起去吴名房间喊他用早膳时,发现房内空无一人,桌面留了张短笺,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苏小北内外找不见人,心有不甘地埋怨:“这人好没情理!大人救他性命,又收留他养伤,他却不辞而别,一个谢字也没有!” 苏晏独自用过早膳,整理官服准备入宫,闻言不已为然地笑了笑:“有些人的谢字是不会放在嘴边的,你就别瞎操心了。” - 辰时入宫面圣谢恩,内侍告知苏晏,皇帝正在奉天门听政。他只好候立在不久前挨过一顿苦刑的午门外,无聊地看皇城侍卫一队队走来走去,站得久了,脚掌心隐隐抽痛。 两个内侍垂首笼袖,脚步匆促地从侧门出来。苏晏没大在意,正埋头跟自己硬撅撅的官靴底子过不去,只听旁边有人慢声细气地道:“苏大人,上头有旨意,请随我来。” 苏晏抬头一看,那两个内侍正站在面前,说话的约有五十来岁,略有些发福,却是个陌生面孔。他小心地道:“公公,这上头指的是……” 那内侍有些谄媚地笑了笑,“大人随我来,就知道了。” 苏晏迅速掂量了一下,既然有旨意,许是皇帝要私下见他,便跟着去了。过庑门,转墙根,却进了个满是花木山石的偏僻院子,他觉得有些蹊跷,问前面的两人:“公公,可否告知去往何处?” 先前说话的内侍道:“大人无需多问,很快便见分晓。” 苏晏疑窦顿生,停下脚步:“皇宫禁地,不敢轻涉,公公若不说清楚,我还是回午门去候君。” “都走到这儿了,想回头也不成。”那个一直低头不语的小内侍忽然道。 苏晏听他音色明朗,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也是个耳生的,退了几步,警惕道:“你们是谁?想做什么?” 那个小内侍慢慢转身,抬起脸,冲他龇牙咧嘴地一笑。 苏晏失声道:“小鬼?” 太子朱贺霖登时竖眉瞋目:“你才是小鬼!再听到你这么叫,就罚你去校场跑十圈!” 苏晏连忙赔笑:“殿下,太子殿下,是臣失言。多日不见,殿下可安好?” 朱贺霖嘴角一抖,似乎眼圈也跟着红了一红,别过脸吩咐成胜:“你先退下。”
第十六章 奈何十动然拒 僻静的假山旁只余两人,朱贺霖紧紧盯着苏晏,目光亮得惊人,唇角抑制不住地轻颤。他浑身肌肉一紧,眼看就要飞扑过来,却在最后一刻控制住了劲头,只用双手抓住苏晏的肩臂用力握了握,喉头有些滞涩。 “清河,你……你瘦了。” 苏晏忽然觉得鼻子有点泛酸,掩饰似的微笑:“殿下也瘦了,不过倒长高了不少,嗓音也好听多了,有如雏凤清鸣。” 朱贺霖挑着眉:“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以前的声音就那么难听?” “难不难听臣不敢评议,不过也好有一比。” “好比什么?” 苏晏一本正经地道:“好比公鸭争食。” 朱贺霖一拳捶在他肩上,笑骂:“好你个苏清河,太子爷都敢取笑,那五十杖怎没把你的利嘴给打秃了!” 苏晏一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模样:“自然是因为臣皮糙肉厚,区区五十杖不在话下。” 朱贺霖却沉默了,半晌才道:“伤势如何?” “只是些皮肉伤,已无大碍,殿下不用挂心。” “我怎么可能不挂心!”太子突然暴躁起来,脸上涨得通红,“当初那二十杖我都没舍得让你挨,如今整整五十杖啊,你身子文弱,万一打出个三长两短,我、我……” 他跺着脚狠狠转了两圈,却始终没有下文。 苏晏佻容顿敛,轻声道:“我知道殿下对我好,心疼我这五十杖挨得冤,但殿下切不可为与臣子的一点私交而触怒皇上。殿下乃是一国储君,身份尊贵,目光应该投向更远处。皇上如今春秋鼎盛,殿下还可以放任游玩之心,可将来倘若有日,江山重担压在殿下肩上,到那时……殿下做好准备了么?” 太子瞪圆了眼睛,双拳紧握,宣誓般重重地道:“我会做个好皇帝!清河,你信不信,将来,我会成为盛世名君!” 苏晏暗自叹息:朱贺霖,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只可惜…… 他心中异常沉重,曾几何时,面前这少年已不再是史书上遥远而平板的记载,而是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只是对于明了对方未来命运的他来说,这份感情未尝不是种心理折磨。 事到如今,他只能狠狠心,把这些杂念抛诸脑后,假装自己是个一无所知的普通人,做出普通人该有的反应。 他单膝跪地,慨然道:“臣信!臣一定会竭尽所能,辅佐殿下,助殿下实现宏图大志!” 朱贺霖一把扶起他,“清河,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便充满了力量与斗志,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苏晏失笑:“说得好像我是兴奋剂一样。” “什么记?” “不,没什么。”苏晏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这一个多月来东宫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被父皇禁足,除了文华殿哪儿都不能去,只得乖乖在东宫读书。不过……”朱贺霖深深皱起了眉,苏晏第一次在这个飞扬骄狷的少年脸上看到了惶惑不安的神情,“父皇以前隔三差五地总会来东宫,有时还给我送礼物,可近来他却好像对我疏远了不少,也不常来看我了,倒是经常待在卫贵妃那里。” 他忧虑地抬头望向苏晏,眼睛里有种急切寻找慰藉似的幽光,“清河,你说父皇是不是对我觉得失望,所以才——” 苏晏打断他的话:“皇上对殿下的厚爱与器重是有目共睹的,哪怕一时气恼也是因为深怀期许,殿下万不可胡思乱想,自乱阵脚。再说卫贵妃如今即将临盆,皇上对她多照顾些也在情理之中。” 朱贺霖咬了咬下唇,神色平复了许多,低声道:“我只是想起小时候,父皇总是把我抱在怀里写字,带我去南海子骑马射猎,在我搬去端本宫之前,他每夜临睡前都要来看看我,可如今……” “如今太子殿下长大了,需要一个独立发展的空间,皇上知道幼鹰是不能总捂在鸟巢里的。” 十四岁的太子凝思片刻,眉宇间慢慢放出光彩来,如旭日初升般夺人双目。他像个有豪情壮志,又有灵心慧性的成熟男子一般微笑起来,“你说的对,总有一日,我是要一飞冲天的。” 成胜从假山小径转出来,细声禀道:“小爷,御门听政已毕,龙辇将返,您看是不是先回东宫,免得生出什么事端。” 太子有些不舍地看了看苏晏。 苏晏忙拱手道:“殿下请回吧,臣还要去乾清宫面圣,回头逮着空了就去东宫。” 太子这才露出笑意,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苏晏望着他的背影,神色逐渐凝重起来,一边往回走,一边陷入沉思。 皇上对有人构陷东宫一事似乎有所警觉,可又为何按兵不动,甚至还有意疏远太子,莫非真对太子产生了不满?可他们父子之情亲厚,应该不会为了这些小事生出隔阂,除非其中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他不由苦笑了一下,无声地叹道:从第一次见到景隆帝开始,这个面色恬淡、心思深沉的皇帝究竟在想什么,始终是我猜不透的玄机啊。 - “臣苏晏叩见吾皇万岁。” 景隆帝放下手中的折子,默然看着面前叩拜的太子侍读。 苏晏伏在地上,如芒在背,度秒如年,仿佛过了良久才听到一声“平身”,已是汗湿手心,规规矩矩地起身立在边上。 “……伤势如何?” “多谢皇上垂悯,臣已无碍,可以执事了。” 皇帝又问了几句,见他答得柔顺恭谨,正是官员们日里拿来应付他的那些套话,乏味至极,顿时心下索然。 窗外几缕晴光从格子里透进,游丝般若断若续,似乎也被这幽深的殿阙吸去了生命力。 皇帝忽然道:“苏晏,陪朕到园子里走走。” 五月天渐热起来,太液池中的芰荷已生得田田如盖,花苞却还是不起眼的粉簇簇几枝。夜里下过一场大雨,出水略高的荷叶被打得翻覆过去,露出背面纤细而单薄的脉络。 景隆帝若有所思地望着一池翠盖,低吟:“青荷怜净碧,宿雨不堪袭……” 苏晏在他身后听得真切,默念了几遍,心底蓦然一颤,却听皇帝淡淡道:“苏晏,你说荷叶心中可有怨?” 苏晏立刻答:“应是无怨。” “为何?” “和风细雨固然滋养,但若无骤风急雨的洗炼,又如何能长成这般亭亭植立。” 皇帝看着他明润的神色,“既然无怨,又为何背上面下,不复常态?” 苏晏恍然,讪笑道:“或许是因为敬畏天威,干脆就这么趴着,等下次风雨来时正好再翻回去。” 皇帝哑然失笑,指着他的鼻子:“但见一张贫嘴,哪有半分畏心。且待下次风雨,管教你再打翻回去!” 苏晏哀叫一声,只差没扑过去抱住龙腿:“皇上可别吓唬臣,臣是真怕了!” 皇帝笑吟吟地看他讨饶,分外舒怀。 君臣二人沿池畔随意走了一会儿,皇帝方才端容道:“北边之事,已有些许眉目了。” 苏晏一怔:“北边……鞑靼?” 皇帝颔首:“可还记得你当初小妾扶正一说?” 苏晏笑道:“皇上看中了哪一房?” 皇帝半嗔半笑看了他一眼,“昔年北成兵败逃窜,至瓦剌部属地时,瓦剌首领乘机杀死前北成主及太子,谋夺了汗位。 后来蒙古本部重新夺回汗位,与瓦剌、往流、窝叶等部数十年争斗不休,彼此都消耗了大量战力。 而今朕派密使访问诸部,瓦剌反应尤为热切,祗受平宁王锡号,只要我朝支持他部统一草原,愿自去北成帝号,改称鞑靼可汗。” 苏晏道:“瓦剌看起来确是个合适的选择,不过,他应该不会如此轻易缔盟,想必是提出了什么条件吧?” 皇帝凝色道:“不错,现任瓦剌首领虎阔力为其长子昆勒求婚,要朕将皇室公主嫁予,以示双方长期结好。” 苏晏心里咯噔一下,很想抓住龙袖大叫“绝壁不可以!不要忘了你朝祖训啊啊啊!” 面上却不露声色,出言试探:“历朝历代,天朝公主远嫁北蛮,不论于国于君都是大事,不可轻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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