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名猛地转过头来:“你是苏晏?那个在金銮殿上冒死直谏,弹劾狗官卫浚的新科进士苏晏?” 苏晏愕然。该怎么向所有人解释,那其实是个阴差阳错的误会? 吴名挣了挣,似乎要从层层纱布中直起身来,最终还是颓然倾倒,暗哑着嗓子道:“苏大人仗义执言,虽未能铲除卫浚那老贼,也算是为受害百姓出了口恶气。” “听你所言,像是与那卫浚有仇。” 吴名咬牙:“血仇不共戴天!” “可否说与我知?” “……我自小父母双亡,只一个亲姐姐,含辛茹苦抚养我长大,后来嫁与京城里的私塾先生为妻。姐姐得遇良人,我才放心孤身浪迹江湖,做些拿钱买命的行当。 谁料今年元夜逛灯会,姐姐被那老贼看上,强买未遂,便捏了个理由将姐夫下狱。她为救丈夫,只得忍辱含垢进了侯府,还隐瞒不说,唯恐连累我。 不久后,得知姐夫在狱中不堪折磨而死,我姐姐悔恨交加,怀揣剪子想要为夫报仇,却被老贼察觉,一根衣带将她活活勒死,更将尸体曝晒荒野,任由野狗啃噬……” “等我赶去给姐姐收尸时,甚至找不到一根完整的骨头!”毒恨与杀气几欲破胸而出,吴名直直望向屋顶,怒睁的眼角竟滚下一颗血泪。 苏晏怆然无语。 放在书中,或许这只是个时过境迁、失去颜色的故事,可身临其境地听来,却是说不出的无奈悲凉。 这个时代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他们的悲辛与劳苦,鲜血与白骨,聚沙成塔地垒在一起,奠成一代代历史恢阔的城基。 许久的缄默后,苏晏缓缓问:“那夜你是否去了奉安侯府行刺?” “是。只恨老贼走了狗运,身边又有个绝顶高手护卫,致使我功败垂成。” “我昏迷这两日,估计奉安侯遇刺的消息已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锦衣卫出动缉捕,只怕你寸步难行。干脆就在我家里养伤,待到警戒略松,我助你逃出城去。” 吴名决然道:“仇人未死,我出城做甚。待我伤好,势必再入仇门,叫他血溅三尺。” 苏晏蹙眉:“卫浚吃过一次亏,府中戒备必然万分森严,你再去岂不是自绝生路?” 吴名冷冷道:“我还有旁的路可走么!” “复仇的方式有很多,不独以命换命一种。” “我是个杀手,也只会这一种。” 苏晏道:“我因为殿试之事开罪卫浚,此番险些殒命,料想与他脱不了干系,难道我就甘心束手待毙?我虽官微言轻,但想要扳倒他未必没有机会,只是眼下时机未到。” 吴名不答,一动不动似已睡熟。 苏晏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第十四章 板砖掀他前脸 “砰!”茶杯重重砸在地面,名贵的前朝汝瓷四分五裂。 “废物!全是废物!连个刺客都抓不着,我养着这批光会吃饭的守卫有何用,还不如养一窝狗!” 奉安侯卫浚怒不可遏地咆哮,牵动刚包扎好的伤口,疼得捂腰跌坐回床榻,气喘吁吁,“还有北镇抚司的那些锦衣卫,平日里自吹自擂,说京城的一草一木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可到关键时刻——” “——侯爷呀!”旁边的心腹管家许庸连忙打断,紧张地做了个“隔墙有耳”的手势。 卫浚气头上口不择言,被这么一提醒,登时想起冯去恶那张神厌鬼避的脸,以及诏狱深处经年不散的哀嚎声,心生忌惮,后半句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许庸劝慰道:“侯爷莫急。指挥使既然答应了此事,就不会轻易罢休,否则北镇抚司的颜面何存。那刺客身手了得,缉捕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兴许再过几日,就抓到了。” 卫浚咬牙切齿:“等抓到,本候亲手剥了他的皮!” “不过是个亡命之徒,哪值得侯爷弄脏金贵的手,届时锦衣卫的诏狱定会让他生不如死。” “还有那个老而不死的李乘风!整日仗着两朝元老的身份欺辱于我,真是气杀人!这棵老树根深叶茂,现时撼动不得,锯他几根枝干,让他疼上一疼,总能办到吧?” 卫浚余怒未消地问许庸:“他门下弟子,国子监祭酒卓岐,仍纵容监生四下诽谤本候,冯去恶那边还没有拿下吗?” 许庸答:“小的问过了,冯指挥使说,已交由得力干将去办,国子监祭酒毕竟也是个从四品,需做得滴水不漏才好。要不,他那边小的再打点打点?” 卫浚一挥手:“打点个屁!上次娘娘说情之恩,他还没还上呢!我有这闲钱,不如去打点蓝喜。 他身为掌印太监,整日在皇上跟前伺候,随便说几句话,哪怕皇上不在意,时间长了,多多少少也能听进去点什么。我看他和李乘风为首的文官也不对眼,面上揣着和气,背地里还不知怎么互相使绊子呢,若是能把他拉到咱们这条船上,那就稳了!” 许庸连连点头称是。 卫浚余怒未消地问:“娘娘那边怎么样,什么时候生?” “太医说,还得两个多月。” “卫家列祖列宗保佑啊,定要一举得男!” - 转眼过了半月,苏晏总算可以离榻走动几步,便张罗着搬张罗汉床放在院子里。 院中原本有株老桃,一树薄粉轻红开得将败未败,薰风拂过,落英缤纷,残艳到了极处。 桃花乱落如红雨,苏晏散发跣足,一身素衣伏在榻上憩赏,觉得清茶喝出了醇酒的滋味,就连伤痕累累的屁股也不那么疼了。 他一时兴起,正想吟两句应景的唐诗宋词,却见苏小京急巴巴一路小跑过来,喘着气道:“王、王爷来了……” 苏晏脑中瞬时跳出一句“关门,放狗”,忙从罗汉床上勉强起身。 却听得回廊上一阵笑:“莫动莫动,惊了如斯美景。回头我便去寻个丹青妙手,作一幅《桃花树下桃花仙》。” 苏晏用宽大的袖口抹了抹脸,擦去堪称狰狞的神情,这才回头:“王爷枉驾下官,真是蓬荜生辉。” 豫王走到树下,从苏晏衣领上拈起一瓣落红,曼声吟道:“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清河,你这里真当得上‘春色人家’四字。” “王爷赐名虽风致,下官却不敢收下,更不敢往大门上贴。” “哦,为何?” “万一有寻芳客误入,下官家中小厮是驴性子,只怕不由分说放狗赶将出去,少不得又要惹出什么麻烦。” 豫王眉峰一挑:“清河这话别有深意啊,那个要赶将出去的人,该不会就是孤王吧?” 苏晏斜眼看他:“王爷说笑了,下官的家门可是一向对王爷敞开的,王爷这不是来去自如么。” 豫王叹道:“看来我是得罪清河了,幸而今日略备薄礼,算做赔罪,免得下次真的将我扫地出门。”说罢朝立在廊下的随从一招手,立时有人端过来一方用宫绸包裹住的物件。 苏晏倒是有点好奇,这个满腹花花肠子的王爷究竟会送什么礼物给他,该不会是春宫图之类的吧? 豫王将礼物放在榻上,顺势坐在榻边解开宫绸,原来是一副精巧至极的西洋棋。 棋盘由黑白两色玉石拼接而成,莹润光滑得没有半丝缝隙,棋子雕成车马、人物的形状,纤毫处可见毛发,列阵时跃然欲动,栩栩如生。 他指着黑棋道:“此为富平墨玉,其色重质腻,纹理细致,漆黑如墨,光洁可爱。” 又指白棋道:“此乃信阳水精,玲珑剔透,清澈如冰,日光下能折射出炫目虹彩。” 苏晏看得啧啧不已。这简直就是一套完美到令人惊叹的艺术品,就算是放入故宫接受万人赞赏也不为过。 豫王见他面露悦色,心中暗喜,“当日你在东宫叫人制成西洋棋,很快风靡宫中,连皇上也颇感兴趣,我便依你的描述,分毫不差地做了一副,你看看可喜欢?” 苏晏忍不住拈起一枚水晶骑士把玩,“巧夺天工,王爷好雅趣。” 豫王笑吟吟地道:“你喜欢就好。我们切磋几盘,如何?” 苏晏一时技痒,欣然同意,叫小厮拿来一张榉木缠莲纹炕桌搁在罗汉床上,因为带伤不便端坐,又用厚软垫子铺在腰下,单手支颐斜倚着下棋。 豫王挑了黑棋,有意让他先手。 苏晏也不客气,把王前兵挺进两格,做了个短兵相接的激烈开局。 豫王微微一笑,并不直接与他抢占中心,挺进相前卒子,在对方跳马之后,又出了王前兵,为相铺路。 苏晏没想到对方应对从容,竟走成了现代流行布局法之一的西西里防御,顿时眼前一亮,打起了精神。 两人走了几十回合,苏晏缓眉凝思。 豫王抽空端详,见他拈棋的手指晶莹如玉,尖端透着淡淡的粉色,指甲与半空飘飞的花瓣几无二致,竟比水晶棋子更瑰丽几分,不由心神荡漾,绮念万千。 “王爷,该你了。”苏晏落子半晌,见对方迟迟没有反应,不禁催促了一声。 豫王如梦初醒:“哦,对。”落下一子,却在王翼露出了破绽。 苏晏嘿然,乘隙追击,数回合后果然将对方将死,拎着黑王的尸体畅笑道:“下得好痛快!王爷棋力过人,短短月余竟学到这种程度,怕是要不了多久,我便要败在王爷手下了。” 豫王蓦然捉住他的手指,在掌心轻轻摩挲,柔声道:“你若喜欢下棋,我每日来陪你下,只要看到你高兴,我也便高兴了。” 苏晏一怔,警觉地将手往后抽,谁知收得急了,伤口碰在床围子上,疼得直抽冷气。 豫王急忙扑过来探视,托住他的腰身嘘疼问痛,忽然意识到斯人在怀,哪里再去找这么好的机会,心底压抑的欲火霎时成燎原之势,翻身压住苏晏,手伸进衣内又摸又揉,口中胡乱道:“清河,你让我摸一摸……我不做别的,就只亲一下……哎,你别乱动,小心伤口……” 苏晏疼得冷汗乍出,怒喝:“朱栩竟!你发的什么疯!再不住手,休怪我不客气!” 豫王舔吮着他的脖颈,浪声道:“亲亲,心肝儿,可千万不要客气……” 苏晏气得眼前发黑,也管不了什么犯上大罪了,曲起肘尖狠狠朝他肋骨撞去。 豫王吃痛,闷哼一声。苏晏乘机推攘,手边摸到块硬邦邦的物件,一把操起来,以板砖掀前脸儿的标准姿势朝他头上招呼。 豫王惊见风影破空,情急之下往后一倒,堪堪避开。 炕桌扫落在地发出一声钝响,一干棋子噼里啪啦甩得到处都是。他捂着磕疼了的后腰,恼恨地叫道:“你……你还不快给我放下,这是犯上!” 苏晏手握板砖,啊不,是玉石棋盘,眯着眼睛止不住冷笑:“打着打不着反正都已经犯了,干脆挣个鱼死网破,下官一条贱命何足惜,只是王爷千金之躯,眼下也休想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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