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北低声骂:“你个慌脚鸡,成天咋咋呼呼,多会儿惹出事来要你好看!” 苏晏道:“算了算了。小京,你去把那人请进来。” 苏小京诺了一声,风火火地去了。苏小北道:“大人,我们这些下人若是不晓事,您该管就狠狠管,像他那样在别的府里,少说也得掌嘴。” 苏晏道:“那是别人府里,我家就没这规矩。反正我也不大管事,你又能干,以后就给我当个管家吧。” 苏小北看了他一眼,拉好薄被,咕哝道:“大人说笑,哪有我这么年轻的管家。” 说话间,门外转进一人,正是太子近侍富宝,一见苏晏便红了眼圈:“苏大人,可好你没事,小爷差点把小的皮都剥了……” 苏晏示意苏小北出去,才轻声问:“殿下没事吧?” “小爷被禁足东宫,昨日才听说的,硬是要冲出宫来。小的斗胆把苏大人当时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总算劝住了小爷,差小的带了药过来看大人。”富宝从怀中掏出十几个瓶瓶罐罐,堆在桌上。 苏晏失笑:“我的屁股有这么大,要这么多药?” 富宝哧地笑了一声,“您没见小爷急得那样,朝太医又吼又叫,凶神恶刹似的——”惊觉失言,忙捂住嘴。 苏晏叹道:“皇上这回是真动了怒,殿下怕是要熬一熬。我这里至少个把月动不得,你回去劝殿下静心养性,把那些玩耍的东西都收了,好好读书,就说是我求他的。” 富宝连连应承,又听他道:“你过来点,我还有话嘱咐你。”心下一动,附耳过去,听他极细的声音道:“你此番回东宫,悄悄查一下,前几天哪些人来过,不论是针工局、尚膳司还是别的什么宫里的,查清楚递个消息给我。倘若以后再有人来东宫办差,你要死死跟住他,别放他单独行事。” 富宝愣了片刻,忽然打个寒噤:“小的知道了,苏大人放心。” 苏晏见他心思机敏,微微一笑,又说了几句不打紧的闲话,就让他回宫去了。 他静静想了一会儿,唤苏小北进来上药。衣裳才拉开,又有探病的人来访,原来是新科状元崔锦屏。 苏晏把他请进屋来,强打精神聊了几句。崔锦屏嘘寒问暖地安慰了一阵,留下一瓶药膏后走了。 苏晏乏倦地吐了口气,没想人情世故也这么耗神,困意正上了头,陆续又有两三拨人送药来。 待到风平浪静,他累得眼皮都睁不开,吩咐苏小北:“药就先不上了,让我睡会儿,再有人上门,你且收了东西,帮我挡回去。” 苏小北诺了声,他便沉沉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得廊下有人轻唤:“大人,大人……” 苏晏朦胧中被吵醒,怒从心头起,憋着口气喝道:“叫什么叫!不就一个打烂的屁股,有什么好看的,人人都要来看!叫那些人都给我走!” 外头安静了片刻,房门悄然推开,苏晏只把脸埋在被中昏沉沉,却听得一个浑厚声音道:“发这么大的火,连孤王也要赶走?” 那声音入了耳,就如暖热的温泉水浸过全身一般,令人连指端都酥麻起来。 苏晏霍然惊醒,抬头一看,豫王朱栩竟坐在桌边,手里把玩着个药瓶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下官失礼,望王爷恕罪。”苏晏挣扎着要起身。 豫王上前两步拦住,“别动,小心伤口。”顺势坐到了床边。 苏晏疲竭地喘口气,干脆趴在枕上不动了。 豫王见他连嘴唇都褪了血色,叹气:“这么个香培玉琢的人物,皇兄也下得了手,真心疼死人。若是放在孤王身边,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那可是一个指头都不敢怠慢的。” 苏晏听得一阵恶寒,又想到这般话也不知对多少人说过,登时就像吃了反胃的东西,几欲作呕,强笑道:“王爷取笑了。下官忝职,有负圣望,皇上饶我一命,只略施惩戒,已是天恩浩荡。” 豫王倾身过来:“皇兄惩戒你,你倒知道感恩,孤王怜惜你,你怎么就不知感恩了呢?” 苏晏往壁里瑟缩,咬牙笑道:“王爷爱护,下官铭记在心,待下官伤势略有好转,定到王爷府上登门拜谢。” 豫王满意地笑了笑,伸手去掀他被子,“让孤王瞧瞧,伤成什么样儿了。”
第十三章 有人意图不轨 苏晏大惊,揪紧被角,“王爷不可!” “怎么?” “贱躯汙秽,不敢污王爷尊目。” “无妨,孤王又不是没见过伤口,只是想看看你伤势如何,才安得下心。” 苏晏伤重体弱,哪里争得过他,没两下便被扯去薄被,一时羞愤交加,脸埋在褥子中,牙关紧咬,死死遏制住不顾一切跳起来痛殴他的冲动。 豫王轻巧地掀开他的小衣,见到斑驳交错的狰狞伤口,也忍不住抽了口气,又见他双肩颤抖得厉害,以为是疼痛上来,忙握住他的肩膀,柔声道:“孤王这里有滇南密药,对治疗外伤有奇效。”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罐,亲手将胶状的药膏涂抹在他臀上。 苏晏初时只觉毒辣辣地生疼,顷刻间化做异常清凉的感觉沁入肌理,伤口痛感立减,连头脑也似乎清爽了许多,果然是疗伤灵药。 豫王在他衣角揩干净手指上的残药,“献药的南蛮子说,此药可使刀棒伤口恢复如初,不留半点疤痕。若真如他所言,孤王可要庆幸保住了清河这一身无暇白玉。” 苏晏终于忍无可忍,硬邦邦地道:“下官并非女子,何必在乎皮相,倘若有日投笔从戎,于战场上挥戈返日,槊血满袖,一身疤痕才是男儿本色。” 豫王愣怔一下,忽地大笑,“原以为清河风流妍妩,八面玲珑,如今看来却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是孤王错认。” 苏晏暗骂:要早知道你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找机会胖揍一顿,你丫就老实了! 豫王握住他的手,又在他抽手前及时松开,“孤王就爱你这般有骨气的。这种事,你情我愿才有滋味,强施淫威之举,我向来不屑为之。清河若坚持以友相待,我也只好淡了那心思,倘若哪日能回我一些情意,便是喜从天降了。” 苏晏不料他一番话说得恳切,倒是吓了一跳,转头看他脸上神情,也辨不出什么端倪来,只得半信半疑地听了,滴水不漏地回道:“王爷言重,下官何德何能,竟得王爷赤忱相待,愿将一片冰心,上鉴明月,下濯清涟,虽不敢说效子期伯牙,亦可秉持君子之交,方无愧于天地人心。” 豫王半晌不语,黯然笑了笑:“清河的心意,我明白了。” 他起身整了整衣襟,将那罐药膏留在床边,“你也累了,且歇着吧,改日我再来看你。” 苏晏望着他背影离去,左思右想:他是个手握重权的王爷,无论如何我都得罪不起,我在这个世界势孤力单,他若是一定用强,我能反抗得了么? 是了,蓝喜说得有道理,不往上爬,就要做别人的垫脚凳,手上无权,便无自保之道。既然在朝为臣,就要做个豪臣、权臣,否则下次再遇凶险,也不知身后有没有为我收骨之人! 他决心已定,长长舒了口气,忽然觉得未来的道路并没有意想中那么渺茫为难,就连精神也抖擞了起来。 此时苏小北一脸忐忑地进了门,低声道:“大人,我见门口那么多兵差,又听说是王爷,就没敢拦着……” 苏晏对他笑了笑:“不怪你,就算是我,也没那胆子拦他。” 苏小北显得有些羞愧,又有些庆幸:“还好——” 苏晏打断他的话:“对了,我救回来的那人呢?” 苏小北愣了愣,“日前大人去做事的时候,他还昏迷着,这两日都忙着照顾大人,也没人去看他,却不知是死是活。” 苏晏一听坏了,万一把人救回来又给渴死饿死,这叫什么话,忙道:“你快去厢房看看,换换药,喂喂水,要是还昏迷着,着紧去请个大夫。” - 古人云,雪夜闭门读禁书,乃人生一大乐事。 如今正值暮春,无雪可赏,但压箱底的小黄书还是应有尽有的。 苏晏百无聊赖地趴在床榻上拿了本带插图的《如意君传》翻看。 苏小北轻声敲了敲门,进屋道:“大人,那人醒了,只是还动弹不得。” 苏晏把书册一扣便要下床,不料扯动伤口,低叫一声:“我倒忘了,自个儿也是个重伤员。罢了,你去问问那人姓甚名谁,是做什么的。” “小人也曾问过,他只一个字不答。多说几句,便要瞪人,眼风里好似有把刀子,骇得苏小京脸盆也打翻了。” 苏晏摸着下巴想了想,“这人倒是有点意思……干脆你在我屋里再摆张榻,把他挪过来,我跟他说话。” 苏小北吓一跳,“可使不得,小人看他生得矫健,右手虎口有茧,又带着把切金断玉的宝剑,肯定是个练武之人,若是他想对大人不利……” 苏晏笑道:“他都伤成那德行了,还能怎样?再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恩将仇报。家里就你们两个打理着,把他挪过来,也省得两头奔跑照顾。” 苏小北见劝不动他,也只好下去搬了张六足折叠藤榻搁在角落里,又和苏小京合力把人抬了过来。 苏晏一看,那人浑身捆着绷带,闭眼直挺挺躺着,倒有七分像刚出土的木乃伊,哧地笑起来。 那人睁开双目,慢慢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苏晏只觉两道冷电从他乌黑眸子深处射出,如肃杀的秋厉,寒意沁骨,不由打了个哆嗦。他定了定神,挥手让苏小北、苏小京退下。 室中顿时静谧无声,烛火的晕光也凝固了似的,焰尖拉出一条长长的细刃般的灰烟。 “你是死士,或是杀手。” 那人微微一震,不禁转眼去看对面那个披着莎蓝色深衣,俯卧在榻上的少年。 隔着晕黄火光,少年目光流彩,口角含笑,乍看上去不过是个俊俏士子,再仔细看他眼中,又似乎隐着一抹深幽的意境,却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 少年噙着薄笑,安然道:“你欲知我何出此言?” 仿佛被他嘴角一丝浑然天成的笑意牵引,那人嘶声道:“为何?” “因为你身上有股洗不去的杀气,就像一柄归不了鞘的利剑。” 那人沉默良久。 烛焰忽然些微跳跃起来,似有阵霜风拂过,灯花发出几声毕剥的轻响。 他眼中恨意翻涌,冷冷道:“剑未饮血,不能归鞘!” “或许不是不能,而是不甘。看在我从锦衣卫手里救了你的份上,能否告知尊名?” 那人垂下眼睑,慢慢道:“吴名。” 少年笑了笑,并不点破这个显而易见的化名,只道:“我叫苏晏,你可唤我表字,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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