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差点被当成贼人的义士也走过来,恭恭敬敬对着顾云秋抱拳拱手,他开口叫了声“公子”,听口音像是来自西北。 在护卫和巡检使的纠正下,才知眼前的小孩是宁王世子。 听见宁王世子几字,他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惊讶,片刻后又很好地掩饰过去、改了口,“小人蒋骏,谢世子殿下仗义执言!” 顾云秋挑挑眉,在记忆中搜寻一遍,发现自己并不认得此人。 也不知他那一瞬的讶异,是因何而生。 他暗自记下蒋骏这名字,面上只笑,表示不过举手之劳。 倒是买完了桂花糕的顺哥过来,拨开人群凑到顾云秋身边,张口就说在武陵园门口有个戏班,“公子公子,可好看了!喷火舞大龙呢!” 闹了这么一出,告文牌肯定不方便再看。 顾云秋便接过桂花糕点点头,“那走吧。” 等他们一行人走远,人群都渐渐散了,昌盛巷口才急急跑来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他远远看见站在大榆树下的蒋骏,立刻笑起来冲他招手。 蒋骏也看见他,取了怀中的小布老虎迎上去几步,“狗娃。” “蒋叔对、对不住,”男孩说话有些结巴,“今、今日公子带、带顺哥上街,院子里分派给我的活就、就多了些,让你久等了。” 蒋骏微微皱了皱眉,最后还是笑着撸了小孩脑袋一把。 “刚才我见着你家公子了。” “啊,啊——?!”狗娃的眼睛瞪得老大,“叔你、你、你见着……” 蒋骏没让他说完,只牵起他的手往对面走。 昌盛巷正对着双凤楼,那是京中高门沈家开沽的酒肆,门前彩画欢楼、贴金红纱灯,最是繁华热闹、人头攒动。 “叔请你上那儿吃。” “诶?”狗娃眨眨眼,“那、那里头老贵了!叔,你们军中发、发赏钱啦?” 蒋骏无奈一笑,“什么赏钱,没赏钱了,裁军了……” “啊?!” “行了行了,别啊了,”蒋骏拉着他穿过人群,“这回来,我还绕道返乡了一趟,你爹娘的坟上一切都好,其他的我们边吃边说——” …… 而顾云秋一行来到武陵园,他对卖力表演的戏班不太关心,倒是注意到了附近几个小孩正在扮家家酒。 他们自己用泥巴捏了些东西当货品,捡了地上掉的榆钱子当铜钱。 顾云秋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四月正是宜载榆树的季节。 榆钱成熟后泛白,剥掉外层种翅后就能栽植。 成活出苗后能卖苗、梳枝后能当柴、成树后还能卖木料,就算不卖也能在来年再次收集榆钱子当树种去卖。 而且榆钱子掉在地上,只需花时间去捡、去收集,根本用不上本钱。 只可惜,京中榆树栽植不多,武陵园门口四通八达,数条街巷看过去,却也只得这么一棵。 顾云秋想着这事,那边戏班的表演也结束。 顺哥看得兴起,低头却见顾云秋心不在焉,他以为世子累了,于是贴心地带顾云秋出人群,“公子,天晚了,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夫人过几日就要上报国寺,我们回去多陪陪她。” 顺哥说者无心,顾云秋乍然听见报国寺三字,忽然心头一喜—— 报国寺在京畿东郊祭龙山,那山上别的没有,就属松柏榆竹最多。山门一进去就有两棵大榆树,往后大雄宝殿、罗汉堂和经阁附近也有成片的榆林。 “是是是,”顾云秋突然兴奋,“我是要多陪陪阿娘!” 宁王府在报国寺内还私产,几处房宅内空地荒地多得是,他收集好榆钱子就能立刻种上。 顾云秋嘿嘿一乐,这回他说什么都要央着宁王妃带上他。 只是…… 顾云秋又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脖子: 李从舟,他也在报国寺。
第006章 春日昭昭,青空澄碧。 清晨的微风卷起新塘桥畔桃花,纷纷花雨里,一辆漆金的四驾马车缓缓从内城永宁门出,过望仙桥、出长乐门直奔京畿。 方形车厢上雕刻着青鸟卷云纹,车轮承轴、车辕车架上皆有彩绘贴金,顶檐四角悬挂铜铃。叮咚铃响,数十辆板车紧随其后,侧翼又护银甲卫。 顾云秋如愿说服了宁王妃。 但,王妃带他入寺的条件是—— 顾云秋不能轻装简行,必须带上宁心堂内所有的杂役、小厮,以及嬷嬷、护卫。吃穿度用的东西,更是装了好几车。 除了王府原本的护卫,宁王更不放心地调拨了两队银甲卫跟随。 这阵仗,倒闹得像宫里的大人物出巡。 好在宁王夫妻还算有谱,知道这么一来动静太大,所以算好时间、天不亮就出城,街巷寂寂,也省了被人围观议论。 顾云秋不习惯早起,绷着一股兴奋劲儿上车后没多久,就在马车摇晃中熟睡。 王妃看他靠在车壁上小鸡啄米,无奈伸手将孩子抱过来放平,又扯条小毯子给他盖起。 清风徐徐,祭龙山中翠鸟莺啼。 沿山道往上数十里,便是报国寺门前的九十九级石阶。 熹微晨光拂开山中雾幕,石阶上有个持帚洒扫的小沙弥。 他一席僧衣、缠绑腿,个子不高、宽肩窄背,看起来十分结实。朝霞红光将他的小光头照得锃亮,却也勾勒出他眼窝深邃、鼻梁高挺。 寺中的笤帚比他还高,他却挺直腰背、一下下扫得很仔细。 今日是承和八年四月十七,宁王妃要来寺里。 往年王妃是一开春就来,今岁不知何故延了一月。 将石阶上的灰尘和落叶都扫到两边,小和尚停下来,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如今已是承和八年,明年宫中就会爆发时疫。 八皇子和六公主都会夭亡在这场大疫里,而缠绵病榻多日的中宫皇后,也会因接连丧子丧女而受不住打击崩逝。 适时,襄平侯就会上京。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小和尚垂眸看看自己双手,眼中寒光陡现、险些捏断那根笤帚。缓了好一阵,他才拭去额上汗水、继续扫地。 深山空寂,笤帚沙沙。 忽然山下传出马蹄哒哒、铜铃阵阵—— 他竖起笤帚循声而望,在竹丛榆树的疏影里,看见辆金碧辉煌的马车。 与此同时,身后山门开启。 寺监匆匆带着五六个外院弟子赶出,迈步下石阶相迎。 小和尚敛眉让道,错身时,弯腰与他们作揖。 闻言,为首寺监对他一笑,“明济有礼。” …… 报国寺在京畿东南十七里的祭龙山上。 祭龙山山势陡峻、岩峰奇崛,叠嶂层峦中到处都是生根于危岩乱石中的虬曲古木,日出日落云霞漫山,四围山壁明如烈火、暗似松墨。 顾云秋这会儿也睡醒了,正挑开车帘、趴窗边看风景。 沿山道往上数百里,苍松翠竹后掩着座庄严古寺:红墙碧瓦、门楼巍峨,远远就能看见门上描金的“报国”二字。 报国寺历史悠久,能上溯少说百年。 最早的禅院建在祭龙山顶断崖上,往后的三宝殿、五尊佛、钟楼鼓楼和藏经阁等,也依山势盘桓建于孤峰危岩间,以飞桥铁索、云梯石栈相连。 后来约莫五十余年前,锦朝皇族内战,世宗皇帝被叛军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躲上祭龙山、藏身报国寺。 待他顺利复位后,便钦定报国寺为大锦国寺,并于原本的禅院南坡山势较缓和处,修建了如今这座气势恢宏的寺院。 绕过泥泞山道上最后两个急弯,车夫勒马,稳稳当当将车停在山门前。 圆空大师世外高人,并未出面迎接,只派了寺监——一个胖胖的头陀出面料理一切。 当年王妃在寺中生产,为不给报国寺添麻烦,宁王便出资买下了被当做产房的僧舍,重新在后山给大师们扩建了新的僧房。 原来僧舍的位置便让出来,又修了间天王殿,殿后设一座花园。 在花园西向的院墙上开月洞门,门边设两座直房,直房连接回廊、假山莲池和一座九曲桥。 向北,又在莲池畔围出阔院一间。 院内设正堂、左右厢房,算王府私邸、专供王妃礼佛。 那月洞门也不设门禁,僧人们也可经此处通往后山的僧舍、经阁,但直房内有王府护卫轮值,以保王妃平安。 这座小院有宁王府时不时派人打理,但寺监还是带着外院弟子们又重新里外打扫了一遍。 车夫拿来步梯,嬷嬷上前扶出王妃。 寺监等口称佛号后,笑盈盈拜下。 王妃忙将他们扶起,还以佛礼,“大师客气,是我叨扰了。” 寺监刚想开口,王妃身后的车帘就一动,又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顺哥扶我——” 他一愣,看见个锦袍小公子从车厢内钻出来,端看年纪八岁上下,生得粉雕玉琢、颜白胜雪,一双柳叶眼细长有神。 寺监了然,看向王妃,“这回,小世子也来了?” 王妃点点头,抱歉一笑,“临时起意,没知会大师,希望不会给寺里添麻烦。” 寺监摆摆手,“王妃说的哪里话,佛门广济世人,很欢迎小世子来。” 那边顾云秋下了车,他蹬蹬两步跑到王妃身边,仰头看看这位胖胖的头陀,略一沉吟后竖起手掌,弯腰一揖,“顾云秋见过大师!” 声音脆生生的,广袖滑落到臂弯,还露出一截嫩藕似的小臂。 寺监被逗乐,口称一句佛号,“世子有礼。” 王妃也笑,眼神中却添了三分欣喜。 顾云秋嘿嘿两声,伸手拉住王妃的手,在心里给自己这番表现评了个甲级甲等:既拿捏了八岁孩童情态,还得到了寺监好感,赚! 如此,寺监又同王妃客套两句,才上前引路,“王妃、世子舟车劳顿,还是先到院中休息,主持师兄那边,贫僧自会去通禀。” “那就有劳大师。” 一行人往山上走,攀了十几级阶梯后,又远远听见唰唰异声。 王妃脚步顿了顿,在平台上看见个小沙弥。 “那是……?” 寺监顺她的目光一看,笑了,“是明济。” “明济?”王妃声音略高了些,“就是……那个孩子?” 寺监点头称是。 顾云秋走在王妃身边,乍然听见名字也没反应,等王妃说出这句后,他才倏然瞪大眼,猛然抬头望去—— 那是个穿灰色僧袍的小和尚,手持一柄大笤帚,正一下下扫着落叶。 那、那就是……小时候的李从舟? 顾云秋吞了口唾沫,掌心黏黏地渗出一层汗。 “想来王妃和这孩子也是有缘,”寺监乐呵呵的,忽然朗声朝那边喊,“明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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