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众人的议论渐渐从宁王世子转到宁王身上,然后就往着国事方向去,店小二人微言轻不好插嘴,便笑着转到门外去迎客。 双凤楼外,人来人往。 画门高高扎起的各色彩绸下,静静站着个深灰僧袍的年轻和尚,他五官深邃、凌厉的眉峰压得很低,像一尊怒目的金刚。 僧人年纪不大,瞧着像是十四五岁上下。 店小二等了一会儿,见他静静矗立在门口,没要进来的意思,他担心影响生意上门,便堆了笑脸上前: “小师傅化斋还是进来用饭吗?我们双凤楼的素斋可有名了。” 被搭话后,僧人才恍然回神。 “不用,”他摆手,“我等人。” 话音刚落,远处昌盛巷附近就走出来另外一个更年长些的僧人,看着二十出头,一张芙蓉笑面、骨骼风流: “小师弟你在这儿呐?叫我好找。” 他走过来,一把勾住李从舟肩膀,“看什么呢?东西我都买好了,快回去吧,看这天色,像要下雨了。” 李从舟点点头,跟着明义师兄走了两步后,却还是忍不住顿足仰头,看向了——双凤楼二层雅阁的方向。 “发什么愣呢?!” 明义见他没跟上,转身回来就锤了他一下。 没怎么用力,是开玩笑的力度。 但李从舟却偏偏被他砸得踉跄往前,还止不住地咳嗽两声。 “你这病还没好呐?”明义一边帮他顺气,一边摇头笑,“啧啧啧,小师弟你不行了,去一趟西北身体明显没从前好了。” 李从舟没说话,退一步躲开他的手。 明义摸出个肉烧饼,“所以师兄就跟你讲,做人呐——还是要吃肉!” 李从舟没理他,侧首轻咳两声后,率先朝前走去。 他没病。 只是师兄下手没个轻重,一拳正巧在他后背的伤口上。 这伤是暗伤,师父师兄皆不知。 是在他们准备离开兴善寺返京的前一夜,他为护四皇子,被西戎弓箭手埋伏,从后放了冷箭。 带倒刺的箭矢剜掉他后背一块肉,虽有军医紧急处理,但过多的失血还是令他面容憔悴。 为了不叫众人担心,李从舟只能推说自己是染了风寒。 但这一路回来餐风露宿,即便有四皇子赐的灵药、乌影的暗中照顾: 他这的伤还是没好透,总在咳嗽。 西北局势紧张,六年时间过去,荷娜王妃已牢牢将整个王庭握在手里,这女人听信谗言、死咬着四皇子不放,三番两次派亲卫兵偷袭。 誓要弄死四皇子,然后长驱直入、直抵京城。 若非李从舟拼死相护,四皇子现在也早已是黄土一抔。 西北大营的屯粮本就不足,如今三年国丧期满,因朝堂上的纷争,军饷也被克扣。 若此时西戎大军来犯,只怕—— 黑水关又要如前世般告破。 这是锦朝西北疆域中最重要的关隘之一,黑水关破后,兴庆、凤翔、西平三府就会直接暴露在西戎铁骑下。 三府再破,就是关中腹地和中原。 战况紧急,但偏偏此刻西北大营的主将徐振羽,十分不便上书。 此时牵涉朝堂党争、立储和后宫: 昭敬皇后虽去,其身后还有文氏一党和太子。 太子虽被立储,但根基不稳,身边仅有文氏一党协助。 且国丧三年里,都是由惠贵妃徐氏帮忙料理后宫。 惠贵妃膝下可是有两子,尤其是长子、四皇子凌予权深得皇上喜爱,骑射俱佳不说还颇具文才。 即便太子与诸位弟弟关系都不错,但文家党羽还是将四皇子当做争储的头号劲敌。 昭敬皇后若在,四皇子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庶出的宠儿。 但昭敬皇后过世,皇后之位虚悬。 若皇帝动了让惠贵妃继立为后的心思,那她所出的两位皇子都会因而成为嫡子,对太子的威胁无外乎是加重了。 加之惠贵妃出自定国公徐家,长兄掌握西北重兵不说,妹妹还直接嫁给宁王、做了王妃。 所以在这种关键的时候,文氏一党说什么也不会再加大徐氏的权柄。 徐振羽前几回的上书,都被他们说成是妄图拥兵自重。 后来讨要粮草军饷,文氏也是想尽办法拖延阻挠。 前世,这件事情最终的破局—— 是四皇子惨死在战场、徐振羽将军伤重昏迷,文氏一党才真正意识到西北局势之急,并非是徐家暗中夺权。 可到底为时已晚,损失惨重。 今生,李从舟已尽力保下四皇子。 想要换得朝廷尽快拨发粮草、军饷,补齐西北大营兵马,也只能想办法劝太子出面——釜底抽薪,让文氏党徒无话可说。 然而,李从舟没想到会在双凤楼遇着未来的宰相苏驰。 苏驰这人生了妖骨,是个怪才。 当年襄平侯狗急跳墙,一把火烧毁了户部在江南的籍库。 自以为死无对证,却被苏驰一眼看出破绽。 只用各县存档的旧文本,他就推演出了正确的税赋和人口,反打了襄平侯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后来运送往西北大营的粮草,也是由此人出面押送。 前有西戎追兵堵截,后有襄平侯买通盗匪劫掠,他却在镜河上来回横渡,晃得敌人损兵折将不说,粮草也颗粒未失。 当然,李从舟更没想到的是—— 顾云秋也在双凤楼。 而且,还当众给了苏驰七百两银子。 这小纨绔。 李从舟足下生风: 也不知是单纯的傻。 还是……也知道了什么。 ○○○ 宫中,宣政殿。 层层压低的黑云如潮水般蔓延到禁城上空,也将整个宣政殿衬得昏暗一片。 高悬正中的《明德格物》牌匾下,当今圣上一席明黄、负手而立。 御案之下,东首之上。 年轻的太子簪莲华白玉冠静坐在漆朱的一把交椅上,面前是窄于御案的一张小几,上头摊开着几本奏折。 而与之相对的西首座,宁王坐着把降香黄梨的。 太子以降,东侧列班,前后立着一老一少两人:年长者鹤发童颜、身穿紫蟒,年少者则红袍披甲。 他们对面西侧,同样站着两个人。 在前一位身着灰尾鱼服、头上仅簪木钗,他双颊凹陷、容色憔悴,一看便是重病缠身;在后一位墨绿蟒袍,手持笏板、容色焦急。 殿外,重云中隐有雷动。 绿蟒文臣姓舒,是正一品纳言阁大学士,他上前躬身拜下: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不可一日无主。凤位虚悬、后宫惶惶,百姓也终究难安,为保后宫稳固,臣请陛下,早日另立新后!” 与他相对的,是红袍披甲的同知将军,姓段,年三十。 段将军一听这话就急了: “后宫稳固?便是皇后娘娘在时,后宫也是由惠贵妃协理,上下事项一应妥帖,何来舒大学士所谓的‘惶惶难安’?!” 大学士看他一眼,不疾不徐道:“贵妃娘娘是好,但终归不是中宫皇后。” 段将军嗤笑,“那请陛下继立贵妃娘娘为后不就完了。” 他这话说得轻,却一下引得宣政殿众人都齐看过来。 就连负手在御案后的皇帝本人,也向他投来一抹凝视的目光。 段将军干咳一声,挠挠头,小声嘀咕道:“又不是没有这种先例……” 大学士没理他,又走到中间再拜:“还要请陛下早作决断。” 皇帝环顾众人后,先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转身,看向东首座的太子:“檀儿,此事你怎么看?” 太子是昭敬皇后唯一长成的子嗣,也是皇帝唯一的嫡子。 他起身、恭敬拱手道:“立后是父皇的大事,儿臣是晚辈,自然都听父皇的。您要另立新后,儿臣会敬之如母;您喜欢惠贵妃,儿臣也愿精心侍奉。” 皇帝点头,转向东首的紫袍老人: “龚相,你是皇后的老师,又与文国丈是旧友,你说。” 白发苍苍的老人自然是当朝宰相龚世增,他捋了一把胡须,露出了个平和的笑容:“这是陛下的家事。” 言下之意,他不想掺和。 皇帝又转头看西首下的第一人,“那大哥呢?” 这病弱的文臣是文皇后的兄长,官拜尚书府太傅、统领六部,只是他身子不算好,这些年也只是挂个虚衔而已。 文太傅呛咳两声,先自谦了一句不敢,才表态道:“陛下情深义重,此事原不该我等外臣置喙,但……后位虚悬,确实对朝局不利。” “怎就不利了?”段将军又忍不住打岔。 他是龚世增的家臣出身,后来跟随定国公出征立功、得了军衔,与西北的徐振羽将军最是要好。 “昔年唐太宗的文德皇后长孙氏崩逝,太宗往后二十二年不都没立后么?也没见大唐出什么乱子啊?” 这话狂悖,才说出来就被龚世增喝止。 而坐在西首上的宁王,也暗中对他摇了摇头。 皇帝揉揉眉心,没发作,只挥挥手,“罢了,天色晚了,朕也乏了,铮弟留下,诸位爱卿都退下吧——” 凌铮,是宁王未出嗣前的名讳。 皇帝这般唤他,便是有要事要说。 无奈,朝臣们只能叩谢出去。 才出宣政殿,舒大学士就扶住了文太傅,太子也关切地走到文太傅身边,口唤舅舅。 而段将军则搀住了龚相,一直扶他走到轿子旁,充当一个尽职尽责的家仆。 皇帝凝眸看了一会儿,最后脱力地靠回到御座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皱眉,对宁王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笑容: “你看他们,都忙着算计朕呢。” 这话宁王不好接,只能模棱两可道:“几位大人也是一片好心,陛下是忧思多虑了。” 听见这称呼,皇帝抿抿嘴,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双手交叠趴到御案上,又叹道: “檀儿心善,所言朕相信他是发自肺腑;而权儿聪敏,自请西北急流勇退,也是明智之举。他们如今这样,倒有些像朕与你的当年。” 宁王摇摇头笑:“文大人、舒大人是着急,但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陛下还是要早做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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