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云秋这样看着他,刚才脑子里那些混乱的思绪反而一下清空了。 李从舟静了静心神,点点头,哑声:“嗯。” “前世……啊唔我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一个前世,总之,我死了,然后我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回到了八岁小时候,正从床上醒来。” 云秋慢慢开口给他讲,从重生开始往后的每一步、每一天,“因为前世我确实有点坏也混蛋嘛,所以这辈子想好好做人,乖一点……” 李从舟认真听着,但当听见云秋说他靠近他的理由时,人狠狠一顿、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你说是我……是我……” 他的目光抑制不住地垂落到云秋的脖颈上,前世——云秋竟然是被他杀死的? 而且,还是那么残忍的砍掉脑袋的方法。 李从舟的心一下攥紧了,脑袋也一阵阵钝痛,像是回到了前世那些荒唐的日子里,浑浑噩噩、记忆错乱。 云秋看他眼神挣扎、脸色痛苦,就知道小和尚这是难受了、悔恨了,他忙又正了正李从舟脑袋: “明济哥哥不许乱想,也不许打岔,先听我给全部的话说说完——” 云秋坦言,他其实早想好了要离开王府,接近他是为了活命,但并不都是算计,也希望他能好好的。 给他抢衣服是,拉着他盖暖和、泡脚是,还有后来给他写信,也是真心给他当成自己的朋友。 “不是算计你,”云秋想了想,“而且今生你救了我呀,在报国寺后山那座云桥上——” 他笑了笑,眼睛弯下来,然后凑过去重重亲了下李从舟鼻尖,“所以,在我这里,前世的李从舟,和今天我认识的小和尚,是两个人。” 李从舟看着他想笑,但又只勉强做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半晌后,才压着嗓子说了声:“……傻气。” “哪里傻?”云秋摇摇头,“这叫活在当下。” 然后云秋又想了想,给他记得的、能说的细节一一给李从舟说明,包括关键的苏驰、包括点心。 “……不过这个你不要和苏大哥讲,”云秋小小声,“他知道了肯定要骂我,不跟我当朋友了。” 而李从舟听着云秋这些话,在经历最初的震撼和愧悔后,留下的就是心疼和怜惜—— 他还有复仇一念支撑着自己,即便是年幼做不了什么,身边还有真心待自己的师父、师兄。 前世今生两辈子,他都知道师父、师兄不会背弃他,所以需要他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只有敌人。 但云秋不一样。 从云秋的视角看,从小疼爱他的爹娘不是自己的亲爹娘,身边的人也只是因为他“宁王世子”的身份才待他好。 所以小时候…… 小云秋连他这样一个普通的小和尚都要小心翼翼地对待,只是因为将来某一天——他就要被打回原形。 李从舟突然很难过,他不知道、他从来不知道云秋是这样小心翼翼走过来的。 那些装疯卖傻的背后,原来还有这样多的前因。 他搂着云秋的手臂紧了紧,五指捏住那件披风揉了两下,然后才轻轻吸了吸鼻子,“……如果是这样,我倒是有一件……算是好事想要同你讲。”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闷,听起来简直像要哭了,给云秋吓得连连眨眼,仔细盯着李从舟眼角检查了好几遍: 天呢,小和尚不是哭了吧?!! 李从舟却只是学着他、掰正了他的脸,要他别闹,乖乖听他讲: “秋秋想不想知道你……之后的事?” 生老病死,本是八苦其四。 李从舟本来并不忌讳这个,可现在对着云秋,他却连那个字都不想提,只能含糊带过去。 之后的事? 云秋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后来从李从舟闪烁其词的反应里,忽然顿悟了他的意思—— “想想想!!” 那之后他可有好多事想要知道:宁王和王妃怎么样了,自己死后葬在哪儿,惠贵妃如何了,继承皇位的是谁,西戎最后灭了没…… 他叭叭说了一大堆,李从舟却只是给他的两只手捉下来,放在唇瓣吻了吻: “秋秋,爹娘从未放弃过你。” “前世,王妃不是不要你,只是她咳疾成痨、已经起身不能,我回王府的那段时间,也没见过她清醒几回。” “王爷也没有不要你,他既要忙朝堂政事、应付银甲卫的监察,那时候徐……舅舅刚阵亡,他也百上加斤、应接不暇。” 云秋一愣,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前世,他只知道王妃病得很重,但没想到已经到了起身不能、昏迷不醒的地步,而王爷…… 王爷从来是以妻子为先,其次是政事。 “这么讲你可能不信,”李从舟目光温柔地看着他,等云秋目光重新凝聚了,才继续道,“前世,我其实一直有件事想不透,如今听你说了……才恍然明白。” 云秋眼泪汪汪,看着很像是被主人带出去玩结果却半路走丢的小狗,一个人蹲在原地呜咽,眼巴巴盼望着主家来寻,瞧着可怜兮兮的。 “前世,父亲离世前,曾对我说过王妃生前有一遗愿,可惜最终没能达成,他话没说完,又叹说——” “‘是他们母子缘薄’,我当时已经神志不太清明,所以听过之后并没继续追问,只当是随便听听。” “后来——父亲战死西北沙场,因为种种原因……是我亲自主持了父亲的丧仪。” 种种原因? 云秋听到这儿,观瞧李从舟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神情,忍不住偷乐了一下,他几乎可以确定: 他们的前世就是同一个。 宁王是朝廷的亲王尊位,过世后本应当由大宗正院的宗正令来主持丧仪,最后葬入的也是皇家陵寝。 但前世让李从舟亲自主持的原因嘛…… 自然是因为小和尚乱杀……不,应该说被蛊虫控制发疯,所以那宗正令在他认祖归宗的大典上就被咔嚓了。 李从舟看云秋竟然还乐得出来,真是服了这家伙,该害怕的时候不害怕,该惊慌的时候不惊慌。 ——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单纯的小笨蛋。 他轻咳一声正了正神色,皱眉让云秋别笑了,“跟你说正事儿呢。” 云秋嘿嘿傻乐,乖乖坐好。 其实不用什么证据,小和尚前世今生都被圆空大师教得很好,心中敬畏佛释迦,从来不打诳语。 但李从舟既然说有证据,那他也想多听些王爷和王妃前世的事,哪怕——是在说他们的身后事。 所以他又往前挪了挪屁股,双手圈住李从舟脑袋,“听着呢、听着呢,你说。” 李从舟从来是拿撒娇的他没辙,只能给人重新搂搂好,调整坐姿让云秋坐得舒服些: “你还记得他们在杭城青山上买了一片地么?” 云秋点点头,这个他记得的。 “虽然母亲故世早、父亲不得不遵循皇家的规矩给她葬在了皇家陵园内,但我还是做主给迁了坟冢。” “当时在墓室里面,除了母妃的棺樽,还有一副附葬在她身旁的棺椁,用料也是上等的金丝楠,只是棺前并无牌位。” 听到这,云秋的心已经怦怦跳起来。 而李从舟看他一眼,眼神有些抱歉,“当时为了确定棺主人的身份,我还是检查了随葬的物品,在里面发现了一对金丝笼,以及一顶镶满了珍珠的宝冠。” 云秋听着,本来缓过劲的眼睛忽然又慢慢红了,然后他咬咬嘴唇,似乎是极力想忍住泪水。 可最终,越是想要忍住越是忍不住。 他呜了一声,先是一滴泪缓缓从眼眶中溢出,然后就是两行泪滚滚而下。 云秋似乎被自己竟然哭出来这是事实吓着了,然后他有点狼狈地抬手擦了擦,结果越擦越多、越擦越委屈。 ——原来他们从没有不要他。 哪怕是前世身死,王妃……不,阿娘还是好好收敛了他的遗骨,给他带到了身旁。 宁王到离世前,也依旧挂念着他,那宝冠、那金丝笼,他都见过,也知道——那是他们预备送他的生辰礼。 云秋的泪渐渐擦不光了,他干脆不擦了,就那样坐在李从舟腿上,眼睛眨巴眨巴、泪流个不停。 李从舟瞧着他,既是心疼,又觉得有三分好笑: 这小家伙,怕不是在身体里藏了一口泉眼? 怎么能哭成这样—— 也没有哇哇声,反而是悄无声息地就给整张脸都染上了水光,鼻尖、两颊和眼尾都红了,像是那夜被他欺负坏了的模样。 他凑过去,亲了亲云秋,更用舌尖抿去他脸颊上挂着的晶莹水珠,“好了,别哭了,父亲母亲知道了,要该骂我了——” 云秋看着他,这回是真的有点抽抽噎噎起来,“我……嗝儿,会、会替你求情的……” 李从舟:“……” 这回,他真忍俊不禁起来。 瞧这可怜劲儿。 “好了好了,刚才你不是还有很多话要问我的么?”李从舟哄着他、拍他的背替他顺着气,“后面的其他事,还要不要听的?” 云秋听着,哼哼两声,眼睛还红、嗓子还哑,所以他闷闷点点头,最后嫌哭过的脸难看,又悄悄藏到李从舟肩上。 李从舟勾勾嘴角,由着他。 之后,李从舟给云秋说了很多前世后来的事—— 从前觉得能说的、不能说的,此时此刻都仿佛有了一个人分享、承担。 那种感觉很怪,像是一个人背着一块巨大而沉重的石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冷深夜里走了很久很久。 突然在某个瞬间,前方的道路上却突然亮起了亮光,还有人伸出温暖的手,牵着你和你并肩分担肩上的重量。 不是卸下重担,而是终于有人陪在身旁。 寒夜不再薄凉,前路不再孤单。 “啊?最后襄平侯都打到京城了?”云秋骇然地瞪大眼睛,“他、他前世这么厉害的?!” “蛊术大成、无人能敌,活人受控、死尸成兵,白骨大军只往城下那么一立,有些军队就溃逃了。” 云秋想了想,忽然想起来柏氏骂李从舟那段话,他忍不住笑了笑,腾出手戳戳小和尚腰眼: “柏夫人骂你和乌影是笨蛋。” “说你们要是早拿出娘亲的遗物、那柄月琴,她早就跟我们合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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