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德宗萧定衡,19岁即位,执政二十年,因病薨逝。他这一生无功无过,虽然说不上好,也没什么失德之举,勉强算得上守成之君。 非要找出什么不一样的点,那就是他原本是众皇子中不太出众的那一个,即位前差点就要被封亲王,结果不知走了什么运,那两年不仅政绩出众,还颇得君父青眼,最后挤掉了其他兄弟,堂而皇之地坐上了皇位。 晏钧翻看他的起居注,通篇都是衣食住行,话却很少,似乎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时候记载一天,也只有一两句嘱咐宫人的短语。 萧定衡不像他的父亲,子嗣缘非常稀薄,即位整整十年才有了萧璟,那之后又连生了两个公主,可都没有保住,他也很少去后宫,除了皇后的昭泉宫,只跟一个封旻的宫妃偶尔见面,除此之外就是整日泡在观文殿,可到底也没做出什么政绩来。 晏钧是见过萧定衡的。 真要说起来,他的授业恩师就是萧定衡的太傅,两个人算得上师出同门,因此那年殿试萧定衡对他的态度格外好,宫宴之后还特地留住他聊了许久。 “哦,你是晏尚书的长子,”那个侧室里,皇帝带着萧璟坐在上首,一旁就是两人的老师魏自秋,他仔细问过晏钧的出身,便转向太傅道,“还是太傅慧眼识珠,又为南楚选拔一人才。” 太傅魏自秋那年就已是满头花白了,他和善地笑,“陛下谬赞,臣说斗胆的话,您也是臣的学生,哪有为人师长不为学生操心的呢?” 陛下好像是笑了一下,干脆侧过身去和老太傅聊了两句话,一时间没有理会晏钧。 晏钧被特许坐着,听了会他们说话,就看见躲在萧定衡怀里的小太子不耐烦了,在君父的怀里坐正了身子四处乱看,正好看到晏钧身上。 他看起来像一只软乎乎的雪团子,那双凤眸还未现出轮廓,只有瞳孔乌湛湛的,又可爱又机灵,晏钧也是第一次见小太子,见他睁着眼睛盯住自己看,不由得勾唇一笑。 对面的哥哥冲自己笑,小太子立刻觉得找到了玩伴,趁爹爹忙着说话,从他怀里钻下去,一溜烟跑到晏钧面前,仰着脸老神在在地说,“你叫什么?” 晏钧忍俊不禁,他也是少年心性,悄声逗他,“殿下要先说自己的名字,才好问别人的。” “璟,”小太子手指肉乎乎的,在他手背上画了两笔,“是……” “阿璟!” 萧定衡却忽然叫住了自己的儿子,语气略有些急促,“做什么,快过来。” 萧璟一下住了手,转过脸看他。 “过来!” 皇帝喊他不应,立刻有些急躁,差点就要站起来亲自去拽萧璟,手腕却被老太傅一把拉住,魏自秋笑眯眯地劝他,“陛下不必担忧,长策是个好孩子,他有分寸的。” 而后,魏自秋起身走到太子跟前,蹲下身抱住他,指了指晏钧,很和气地说,“小殿下喜欢他吗?” “以后,让他陪着殿下好不好?” …… 他已经想不起萧璟的回答,那时候晏钧状元登科,春风得意,满心装着的事数都数不过来,更何况两年之后再见面,萧璟也彻底不记得他了。 但……晏钧略一沉吟,思绪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 他觉得皇帝有些怕他。 很滑稽的推断,九五之尊,天下在握,为什么要怕一个十五岁新登科的少年?何况自己的父亲并不热衷于弄权,不然也不会早早离开上京,把他一个人放在这里做官,想来也不是为了晏家。 脑海中的想法不停流转,晏钧的手指倒是不停,飞快划过字面,很快翻开另一本注册。 那是萧璟出生前一年的起居注,延嗣已经成为萧定衡迫在眉睫的大事,他开始每日留宿后宫,但几乎只在皇后宫里停留。 这也很正常,先皇后和陛下感情甚笃,想生一个二人血脉的嫡长子是情理之中,但萧定衡的行为显然太过规矩了一点——起居注上几页纸整整齐齐地记载着,皇帝都是傍晚去昭泉宫,连时辰都分毫不差。 直到先皇后怀孕为止。 人又不是钟表,日复一日,雷打不动地准时做一件事是很难的,更何况天子有处理不完的事务,难道因为他要延续子嗣,朝臣们就不拉着他议事,不给他出难题了吗? 太规矩了,反而惹人生疑。 先皇的起居郎是个老臣,如今已经去世了,晏钧只有面前这一本起居注借以思索,他摸着纸面上密密麻麻的记档,那段时间,皇帝的话特别少,经常在殿中枯坐半日,一声不吭。 晏钧把那本起居注放在桌上,余下整理好重新放回架子上,而后锁上门,把注册卷起来收进袖子里,离开了行宫。 赵觉还没睡,正守着门等晏钧回来,见他上来,连忙迎过去,“大人用过晚膳了吗?我让厨房备一点送上来?” 晏钧说,“随便。哦,明日你先不要出去,陪我去个地方。” 赵觉点头,“您是要去见魏老太傅吗?” 晏钧有点意外地看了看他,赵觉摸摸脑袋,“魏老太傅辞官之后不就在这儿隐居嘛,又是大人的恩师,所以您一说,我就想到他了……哦对了,就在半个时辰前,有个人想找您来着。” ---- 有点事迟了…还好赶上了
第19章 十九 ===== “鼻子倒是很灵,都回了吧,不必见。” 对有人来找他这件事,晏钧半点也不意外,就算他来得低调,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下榻馆驿的时候想必就已让某些官员闻风而动了。 正事做不了多少,逢迎倒是一等一的优秀。 赵觉点头道,“知道大人的脾性,那些人一来就被回绝了,不过最后那个不一样,是个姑娘,好像也不是谁家的小姐。” 晏钧脚步一顿,“姑娘?” “啊,个子不高,挺瘦的,”赵觉比划着,“她看见我在门口,就问我是不是中书令的近卫,我觉得她应该认识大人,可问她什么来意又不说,看了看就走了。” 晏钧现在听到不明来历的姑娘就头疼,说道,“长什么样看见了吗?” 近卫摇摇头,“没有。她带着帷帽,看不清楚。” 既然无从查起,守株待兔就是最好的手段,反正兔子是冲着他来的,总有一天要撞到桩上。晏钧干脆把这件事暂且放下,打发了近卫回房睡觉,自己草草收拾就寝。 但是梦境也不安稳。 他梦见萧定衡,已经去世的九五之尊坐在那里,紧紧攥着长大了的萧璟,攥得少年清瘦的手腕几乎要折断,雪白皮肤一片殷红。 萧定衡死死地盯着他。 “走开。” 他吐字清晰地训斥晏钧。萧璟被他拽在身边,也抬眼望过来。 而后少年低下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父亲的手,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晏钧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发紧,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萧璟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晏钧,而后他倾身,擦碰着晏钧的脸颊,送给他一个亲吻,吐气温热, “长策哥哥,走吧。” “我……”他睫羽柔软,唇角一弯,甜蜜地笑了,“我陪你走。” 晏钧倏然惊醒。 盯着帐顶许久,他极其艰难地平复着呼吸,伸出手盖住自己的眼睛。 时间太久了,重生变得像一个梦,他差点忘了自己已经死过一次。 明明是萧璟亲自下的密诏,还什么陪他走……真是魔障,都开始自欺欺人了。 萧璟一手将他捧到现在的位置,也间接将他困在了这里,借此,他剪除朝中不忠的臣子,培养自己的势力,一切行为全都躲在晏钧的身影之后,做得悄无声息,外人看去,他仍是那个懦弱无能的小皇帝。 那么最后一步,只要除掉晏钧就好了。 只要抽出一个线头,就能将整团乱线理顺,天子费尽心思讨好他,留下他,甚至愿意任他责打,原来不仅仅是恨他,还要借他还政于君,真正做这天下的主人。 他是个比父亲更优秀的帝王,将来也一定是个足以载册的君主。 但情爱这种东西,从不该从一个明君身上讨要。更何况是两个男子,是君臣,是最不该妄想的身份。 晏钧颇为自嘲地笑了笑。 桌上的灯盏已渐渐黯淡,天色快要亮了,他起身,用油壶往盏中添了一点油,焰头很快又明亮地招展着。 那份明亮吸引来了一只逐光的飞蛾。 平平无奇,白而单薄的翅膀,和其他飞蛾没什么不同,绕着灯盏飞了几圈,而后悬停一下,一头扎进了暖黄的灯火中。 焰火向上一跳,就把它吞没了。 晏钧都替它觉得痛,兀自看得出神,却听到有人急促地敲着房门。他以为是赵觉,于是只穿着中衣就走过去开门。 微明天光从窗外投进走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显得柔和模糊,色泽清淡。 只有萧璟是清楚的。 他胸口不住起伏,像晏钧梦里那样眉眼柔软,唇瓣淡红,一瞬不瞬地看着晏钧,单薄的身体微微发抖,而后,像一只无措的飞蛾,仓促投进了他的怀里。 晏钧简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伸手接住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对不起,长策哥哥,我知道不该私自出宫,”萧璟揪着他的衣服,声音也在发抖,“但是……” 他紧紧抓住晏钧,又惶然地抬起头看他,“别走好不好?求你。” “我不是递了奏疏吗?” 晏钧一头雾水,摸到他满背的汗连外衣都沁湿了,忍不住皱起眉,“你骑马来的?虎贲卫呢?” “我怕晚了追不上你,”萧璟轻声,剧烈的体力消耗让他喘得厉害,到现在也不能平复,只得咬着下唇不显得过于狼狈,停了一会又挤出几个字,“反正到了这里也有虎贲卫……” 那就是一个人都没带,晏钧简直要被他的胆大包天气死,可看到他湿漉漉的黑发,努力忍着的喘息,却又像什么梗在喉咙里,一口一口,咽下去的都是心疼。 一个连宫城都没怎么出过的人,银钱从不沾手,没人教过他认路,没人教过他怎么应对各种危险,就敢孤身跑出宫门,急驰整夜,只为了来找他。 怎么会有这种笨蛋。 他摸了摸萧璟的额头,声音也跟着哑了,“我真要走,你过来有什么用?能拦得住我吗?” “我知道,你不一定会跟我走。”萧璟说。 “所以?” “所以我想问问你,”萧璟望着他,“长策哥哥,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晏钧想,回去? 虽然知道这是萧璟的误会,可这个问题摆在他面前,却仿佛真的看到了离开的岔路。 路口那头是无边旷野,阔达天地,他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他想做的事。他不用再回到那个不见天日的宫城里,勾心斗角,挣扎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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