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二色交织,恍是玉器明珠间生出的精魄。 “咔。” 随他进来的少年人踩到一片碎瓷,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燕朗猛地回神。 他踢开一白鹤青玉镇纸,唤道:“陛下?” 在京中时,燕朗也押解过不少天潢贵胄,刚被关押时,他们多惊怒交织,反应和皇帝别无二致。 赵珩道:“卿是?” 他听得出这人的声音,但不知此人是谁。 燕朗道:“臣燕朗,是靖平军的主事,奉命来保护陛下。” 赵珩一笑,“哦,原来是燕卿,卿身边那位呢?” 燕朗瞥了眼少年,少年如初梦醒似的,立时道:“我……臣名燕靖思。” 赵珩听燕靖思的声音略有些沙哑,不是风霜磨砺过的哑,而是少年人变嗓时特有的声音,随口赞道:“小燕卿年岁不大,果真年少有为。” 燕靖思原本就莫名热着的脸噌地红透了。 少年人面皮白皙,说不清的烫一下从耳朵烧满了整张脸,红得仿佛刚从煮熟的蟹。 燕朗没眼看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大步走向赵珩,道:“陛下生怒,是臣等之过,臣等原受责罚,只是陛下双目不便,砸这些死物,臣恐怕会伤及玉体。” 砸什么? 赵珩回忆了一番自己方才试图驯服自己的腿,但不慎将多宝架等物推翻在地的场面,忍不住闭了闭眼。 他听燕朗说完,“燕卿,”他微微笑,“似有误解。” 燕朗已到赵珩面前,这才看见赵珩脸上非但没有一点怒气,反而很是轻松开快的模样。 更非强颜欢笑。 皇帝无需在他们面前作态。 燕朗不懂。 倘若赵珩气急败坏,暴怒异常,他反而能给理解。 可从赵珩醒来后,他似乎一直都很高兴。 一国之君沦落到这般境地,到底为何笑得出? 赵珩道:“燕卿。” 燕朗忙伏下身,有几分讪讪道:“是臣失言。” 话音未落,怀里就被塞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赵珩拍了拍手,感叹道:“唯一一个。” 燕朗低头,是,是个长颈白瓷瓶? 白瓷温凉,被赵珩方才紧贴抱着,稍染上了点暖意。 瓷瓶素净,只以一朵并蒂莲为点缀,莲心泛青,越到边缘,越趋近于素白。 这瓷瓶胎釉薄得几乎能透出光来,燕一身甲胄的武将生怕撞碎了这精巧的瓷瓶,捧得格外小心。 赵珩身体虚弱,眼睛亦看不见,方才拼力也才抱住一个瓶子,道:“燕卿,将这个摆到正殿去,”他按了按眉心,“还有内殿中凡碍事之物,皆抬走放到别处。” 燕朗道:“是。”顿了顿,“您方才,是在?” “朕久不曾行步,”这句没有分毫作伪,赵珩次次醒来都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好不容易能动能走,岂忍得住,他一笑,竟有几分赧然,“惊到诸卿了。” 即便被囚,赵珩仍是皇帝。 皇帝这般温言解释,实在很有些屈尊降贵的意味,燕朗干咳了声,“是,是臣等无状,担忧陛下安危,贸然入内殿。”犹豫片刻,又说:“陛下若要行走,还请唤宫人侍从来陪着。” 赵珩弯了弯唇,没有回答是也不是。 他手掌撑地,欲起身。 燕靖思见兄长怀抱瓷瓶,忙上前扶住了皇帝。 “多谢。”赵珩道。 回应他的是少年细小地嗯了声。 燕靖思将赵珩扶到床上坐着。 燕朗命人进来将房内的碎瓷等物打扫干净,才道:“陛下,臣等告退。” 赵珩点头,“卿且自去。” 他不熟悉内殿陈设,方才结结实实地撞了数次,这具身体极敏感,此刻被撞处阵阵发疼。 他浑不在意,从袖里拿出手帕,将额头上薄汗擦拭干净,而后随意松手。 丝帕飘然落地。 赵珩阖目,心道李元贞欲言又止,明日换药时或可一问。 窗外风声阵阵,木叶擦磨,沙沙作响。 难得一夜好眠。 …… 赵珩醒来后磕磕绊绊地料理了一下琐事。 燕朗等听见殿内时不时传来声响,皇帝虽还会摔,但比昨日少上太多。 早膳过后,李元贞来给赵珩换药。 赵珩有力气下床,纵然撞出了几处伤,依旧乐此不疲。 但显然,除了他自己,无人知道皇帝为何摔了数十次还要瞎着眼睛在潜元宫里乱转。 不知情者,亦包括他面前的李太医。 李元贞半站在床边,抬手小心地将赵珩寝衣的卷起。 寝衣多堆在肩胛骨上,劲瘦的腰背裸露在外。 一片净白间,不知何时多了几处青紫交加的淤痕,伤处微微鼓起,烙印一般落在脊背上。 似是被人扼住双肩,大力撞到硬物所致。 纵然知道赵珩看不见,他不需要装模作样地关心,李太医还是被惊倒吸一口冷气,“陛下,您……您这伤?” 赵珩伸手一摸。 伤处就被遮挡在指缝里,若隐若现。 如同主人受辱觉得难堪,徒劳地遮掩。 李元贞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问。 昨夜姬将军来过,眼下除了这位权倾朝野的靖平军主帅,谁能伤到皇帝? 谁敢伤到皇帝?
第十一章 李元贞虽对皇帝没有感情,却终究是昭朝臣子,看着昔年高高在上的君王受辱,难免生出几分物伤其类,前途飘摇的悲凉。 赵珩如实道:“自己摔的。” 他自瞎后耳力愈佳,惊奇自己竟从李元贞的语调中听出几分悲怆之感。 刚刚人还好好的? 李元贞轻轻摇了下头,不欲再问。 只当为这位身陷囹圄的帝王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李元贞二指蘸药,小心地贴上赵珩的伤处。 他悄然去看赵珩的神情,见皇帝毫无反应,方敢稍稍用力。 赵珩懒懒地伏着,好像感受不到疼一般,线条劲瘦的腰都极放松。 “李太医。”皇帝忽道。 李元贞手一顿,“臣轻些。” 覆在眼上的绸带刚刚被皇帝扯下来,新的尚未戴上。 此刻帝王双眸轻阖,长睫驯顺地垂下,“昨日李太医仿佛有话要对朕说?” 李元贞一惊,“陛下……” 声音极轻。 赵珩转头,从下颌到脖颈那处绷成了一线,黑发散在赤裸的颈上,那块皮肤遭药液浸润得愈无杂色,他姿态随意得如同君臣闲谈,“只你我在,李太医莫要慌张。” 李元贞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下。 他惊于赵珩性情大变,试探道:“陛下洪福齐天,倘国舅知道陛下无事,一定喜不自胜。” 国舅? 赵珩其母曾摄北澄政事,故而他对这种外戚揽权之事再熟悉不过。 轻轻点了下头,没有顺着李元贞说,不阴不阳道:“朕弃毓京而南下陪都,反对之声甚嚣尘上,如今看来,朕还不如留在毓京,或许不至沦落到这等境地。” 一滴冷汗顺着李元贞额角滑落,他低声道:“国舅过于担忧陛下安危,深恐陛下留在毓京,反受姬循雅所害,这才,劝陛下南下,国舅诚有不妥之处,可国舅与陛下血脉相连,国舅绝无背主之心。” 所以,是皇帝任由外戚专权,国舅鼓动皇帝南下避祸。 等等,姬循雅?! 这个姬循雅是,姬将军? 怎么起了这么个破名! 赵珩心中波涛汹涌,却不动声色,眯了眯眼,“国舅现在何处?” 李元贞道:“臣,臣亦不知。” 看来是姬将军入城时跑了,但为何不带上皇帝一道离开? 赵珩轻嗤一声,“几位王爷呢?” 赵珩在位时,封其同母异父的长姊为抚北王,世掌北澄,约为血脉相连,倘北澄不负心,昭朝定与北澄永结为好。 除了抚北王外,赵珩当年为笼络人心,封与姬循雅同出一脉的姬彻为承恩王。同时论功行赏,又封数位功勋卓著的臣子为异姓王。 他不知时局,又不愿意令他人知晓自己全无记忆,只能靠醒来后的所见所闻,勉强拼凑揣摩,来套李元贞的话。 李元贞看不明白赵珩的态度,犹豫着道:“自靖平军南下后,抚北王几次来信力劝陛下往北澄,英王齐王虽怒斥姬循雅狼子野心,却按兵不动,未有勤王之举,陛下,国舅……” 赵珩抬手。 李元贞立时闭嘴。 赵珩按了按眉心,沉声道:“姬循雅,哪个循雅?” 李元贞神情古怪了一瞬,却还是乖乖答道:“循规蹈矩的循,风雅的雅。” 还真是姬循雅那个循雅! 赵珩大为震撼,心中因艰难时局而升起的淡淡烦躁都一扫而空。 姬循雅上辈子兵败在曲池自尽,这名字很吉利吗? 姬氏惮于赵珩,直接将姬循雅除名,姬循雅在史书中常用的谥号——景宣,还是后来赵珩定的。 赵珩思绪一滞。 他既能死而复生,姬景宣为何不能? 可倘若姬将军就是姬景宣,赵珩深深皱眉,此人行事做派与姬景宣虽像,但以姬景宣之睚眦必报,岂能容忍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赵珩的后代存世。 且,还有个为奴为仆服侍他的程玉。 程玉,姬将军。赵珩在口中默念。 姬景宣矜傲,自视甚高,若他就是姬将军,他绝不可能自降身份,来服侍已是自己掌中之物的皇帝。 莫说是做,谁起了令姬景宣为奴服侍人的念头,倘姬景宣知道,此人若能活过明日,只能说凌迟他的刀,是姬景宣刻意命下属磨钝的。 要么姬将军不是姬景宣,要么程玉不是姬将军。 虽都无十足把握确认,但以赵珩对姬景宣的了解,他更愿意相信前者。 赵珩一言难尽,“这名字起得可真,别具一格。” 李元贞心里咯噔一下,大着胆子去看赵珩。 他先前是皇帝最信任的太医,自然对皇帝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 从张扬俊美的眉眼看到半裸的上身,哪怕是喉结上最容易被忽视的小痣,皆与皇帝别无二致。 目光移动,落到他的肩胛骨上。 皇帝骨相绝佳,身上简直无一处线条不凌厉清晰,肩胛骨向外凸起,被撑起的那块皮肤处,停着一片深色。 不是伤,而是尚未完成的刺青。 北澄内多林障,毒虫不知凡几,蛇噬虫蚁,北澄人为祈健康,遂供奉蛇神,凡是成年男女,身上皆有蛇纹刺青。 据说太祖的刺青在右臂上。 昭朝历代帝王身上皆有刺青,但大小不一,越至后代越小,到了皇帝时,他怕疼,身上只一块还没来得及刺完的深色。 连这,都和皇帝一模一样。 难道是牵机的余毒导致皇帝记忆受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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