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贞顿了顿,干巴巴道:“陛下,姬将军本名锦澜,因其在显德元年上书触怒了您,为使他谨言慎行,勿走先祖的旧路,您亲自给他改名为循雅,以做警戒。” 赵珩:“……哈。” 他命犯姬循雅了。 赵珩摇了摇头,心道可真有意思。 昔年诸侯逐鹿,各国彼此倾轧,强存弱亡,赵珩刚出生时,天子分封的诸侯国还有三十四,至他当政,不过存九。 最终,乱世以他击败姬循雅,问鼎天下而终结,眼下他亲手奠定的山河风雨飘摇,最能取昭朝代之的,竟是另一位姬氏后人。 因缘际会,其仍名循雅。 他太久没说话,李元贞抬头,悄然看向帝王。 方才所有外露的情绪烟消云散,唯一能令他感觉到的,于帝王身上尚存的,只有澹然。 静得不似真人,反而像是,像是翻开国史时,那上面早就不鲜活的名字。 李元贞压下心头疑虑,又道:“臣听闻姬循雅要寻玉玺,大约会在陪都多留数日。” 玉玺吗? 赵珩忽地想起自己刚睁开眼时那个从他身上偷东西的小太监,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前日宫中混乱,给皇帝灌药的人既然打定了注意不想姬循雅胁迫天子,自然也会将玉玺这一受于天命的帝王凭证带走。 纵然掘地三尺,恐怕亦难以在陪都找到玺印。 赵珩长睫微动,半晌,哼笑了一声。 陪都洛陈处南地,居险峻之处,易守难攻。 且,与抚北王、宁王、淮水侯驻地相距皆不远。 据天险,拥牢城,倘守城者有几分才略,或能撑到援军勤王。 可惜,赵珩心道。 不过转念一想,陪都这样得天独厚的地势都守不住,也无甚可惜。 姬循雅明为寻找玉玺,实则是靖平军暂驻洛陈,大军需要休整补给。 还有…… 赵珩以手撑颌,姿态很不端庄,“洛陈多水,乃三江汇聚之处,极便垂钓,”他扬了扬唇,“姬氏家训是克己修身,姬将军说不准很喜欢钓鱼养性。” 李元贞沉默几息,自皇帝醒来后,性情大变,难以揣摩,他一时间难以确定赵珩所言是落难帝王的阴阳怪气,还是意有所指。 若是后者,他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医术不精,不知道毒药居然能让人长出脑子。 他道了句“臣愚钝。”而后轻手轻脚地将赵珩的寝衣放下,他取了药绸,小心地遮住赵珩的双眼。 赵珩阖目,亦不再说。 一面系着后面的带子,一面轻声道:“姬循雅对陛,” 话还未说完,忽听外面有人通传,“陛下,燕朗大人求见。” 赵珩懒洋洋地点了点头。 李元贞住口,专心给皇帝把药绸系好。 燕朗进来时,李太医已收拾好了药箱,与他打了个照面,轻轻一点头。 燕朗拱手,权作还礼。 二人擦身而过。 燕朗大步上前。 他着甲,在帝王面前单膝跪下见礼,道:“陛下。” 李元贞回头,见身形高大的武官跪得挺拔劲直,他收回视线。 燕朗双手奉上一檀木匣,道:“陛下,这是姬将军令臣交给陛下的。” 为了便于赵珩拿取,燕朗将匣子捧得几乎要碰赵珩的手。 赵珩伸手,接过匣子,笑道:“起来吧,燕卿。” 燕朗道:“是。”他起身,站到赵珩旁侧。 他垂眼,视线自然地落到了皇帝身上。 短短两日,纵然是华佗在世,赵珩的身体好得也不会那么快,皇帝依旧消瘦,按他从前身量做的寝衣现在穿着宽大了好些,很有几分体不胜衣的意味。 精神却一日好过一日。 赵珩掂了掂木匣,沉甸甸的,内里仿佛搁了一块铁坨,不必将鞭子拿出,单用这盒子砸人,已是凶器中的凶器了,“多谢。” “陛下折煞臣了。”燕朗忙道。 五指压在木匣上,果不其然感受到掌下触碰到了一片繁杂华丽的凤凰羽,赵珩深觉无言,也没打开,将匣子随意丢到一边。 “朕还有一事,想要劳烦燕卿。” 燕朗道:“臣不敢受陛下一句劳烦,”顿了顿,“陛下有命,臣不敢不从。” 赵珩弯了弯眼,话音含笑,“非伤天害理之事,朕岂会令燕卿为难。” 燕朗听他声音带笑,忍不住抬了下眼,而后不知想到什么,陡地垂下。 “臣恭听。”
第十二章 半个时辰后,书房。 姬循雅垂眼,边一目十行地扫过手中的奏报,边听燕朗汇报潜元宫的事务,待听到燕朗说臣已将铁鞭交给陛下时,开口道:“陛下可有说什么?” 他神色淡淡,连头都未抬,似只是随意一问。 燕朗照实道:“陛下说多谢。” “多谢你?” 燕朗一愣,觑了眼姬循雅,后者目光仍落在奏报上,薄唇微抿,好像方才根本不曾出声一般,旋即回答:“是。”顿了顿,又道:“属下不敢受。” 燕朗屏息凝神,书房内愈发安静,静得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坐在上首的将军容色隽秀得有如玉像,既然精雕细刻的雕像,自然不会与活人一般吐息。 气压愈低。 燕朗咽了下唾沫,只觉自己此刻不是在帝王的书房内,而是被人生生按进了棺材中。 上意难以揣摩,燕朗实在不懂,明明自家将军亲自挑选鞭子时心情看起来很好,这才过去了半日,周身气韵就阴沉可怖能让人退避三舍了! “将……将军,”燕朗硬着头皮道:“属下忽地想起,陛下还有一事求您。” “唰。” 是姬循雅翻过奏报的声音。 他看得专注,天生长而密的睫毛下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鸷的暗影。 燕朗紧张得心头狂跳,以他对将军的了解,皇帝这时候无论朝将军要什么,哪怕是世间最最不要紧之物,将军都不会应允。 片刻后,姬循雅才道:“什么?” “回将军,”燕朗不抱任何希望,“陛下说,想要先帝本纪和本朝的起居注。” 语毕,惴惴不安地低下头。 下一刻,却听姬循雅淡声道:“陛下既然想要,即刻命人找出来,送到潜元宫。” 燕朗怔然一息,反应过来后马上道:“是,属下明白了。” “陛下为人主,世间万物莫不予取予夺,”姬循雅执笔,“凡陛下想要之物,无所不可奉上。” 他落笔,在奏报上写下二字——不准。 字意锋芒毕露,锐不可当,凌厉得几要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 燕朗不解,将军不高兴,却又不拒绝皇帝的要求。 不是,心思不算细腻的武官也咂摸出一丝不对,将军先前的确不悦,但在听到自己说皇帝求您时,他神情似乎没那么阴郁了。 “是。”燕朗道。 姬循雅将奏报放到一旁,又拆开了封密奏,“陛下目盲,他有同你说过,要怎么看书吗?” 燕朗道:“陛下说,想要识字的宫人读给他听。” 姬循雅点点头,“我知道了,”方才笼罩他身上的郁气一扫而空,“你先回潜元宫。” 燕朗垂首,“是。” 他跟随姬循雅近十年,时日委实不算短,姬将军性格难以捉摸,他虽看不透,却也知道,姬循雅绝非心思外露之人。 唯有今日,心绪变化得如此明显,连他都看得出。 他困惑难解,退出去时脚步难免慢了不少,再抬头时,将军仍在看那封密奏。 这次他看得很细,单薄的一页纸,他竟读了许久。 燕朗退出书房。 姬循雅右手握着密奏边缘,长指徐徐划过上面的字。 却见上面写着:显德五年四月廿二日巳时一刻,帝用早膳。 种种琐事,皆被详尽地记录下来。 姬循雅动作轻缓,手指擦磨过死物,亲昵无比,如同抚摸知交挚爱的面颊。 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 赵珩不能离潜元宫,外人无要事更不能进入,故而,识文断字的宫人只能从守在宫中的靖平军兵士中挑。 赵珩认识得靖平军兵士不多,唯燕朗与燕靖思两人而已,遂择了燕靖思来。 少年亦步亦趋地跟着赵珩,皇帝一言不发,他脸已烫得能在上面滚熟个鸡蛋。 “陛下,”赵珩不要燕靖思扶,少年人只得紧随皇帝,心惊胆战地看他在正殿内行走,“您前面有一矮架。” 话音刚落,就见双目蒙着药绸的帝王偏身,灵敏地绕开了矮架。 燕靖思惊愕地看着赵珩。 陛下他真的看不见吗? “您正前面五步开外摆着书案。”燕靖思又道。 赵珩大步走到书案前面,燕靖思刚要说书案旁右边放着置画轴的黄玉画筒,陛下您莫要撞到,却见赵珩自然地从左边走过,一撩衣袍,跪坐到案前。 燕靖思闭嘴。 赵珩伸手,果然摸到一画筒,对燕靖思道:“小燕卿,给朕看看,这上面雕的可是螭龙?” 燕靖思凑近,见一圆眼短角,身量圆润的龙盘踞在筒壁上,道:“回陛下,仿佛是。” 赵珩活着时,潜元殿摆的画筒便是这只黄玉螭龙筒,这条螭龙被雕得浑圆,憨态有余,威严不足,太子年幼时爱拿手去摸龙眼,往往能消消停停地坐上好一会,赵珩就命人勿要换掉此画筒。 要是他没算错,他已经死了二百七十年了,这只筒居然还在。 他敲了敲画筒,玉声琳琅。 他玩笑心说,难道后世子孙捉襟见肘到了此等地步,摆件竟还是近三百年前的。 赵珩收回手,朝燕靖思笑道:“小燕卿,坐到朕面前。” 燕靖思被惊了下,“臣不敢。” 赵珩笑眯眯地逗小孩,“卿说不敢,朕却看卿胆子很大,竟敢抗旨不遵。” 明明在故意吓唬燕靖思,唇角却噙着一抹笑,叫人舍不得转开眼睛。 在抗旨和坐在皇帝面前间,燕靖思犹豫了几秒,也学着赵珩的样子跪坐下,周身甲胄随着他的动作碰撞作响。 他脊背绷得极直,敛气收声,正殿内的窗户全开,清风徐徐,虽一点都不热,少年人鼻尖上还是浸出了一层汗。 他翻开先帝本纪,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下,“陛下,臣,臣开始了?” 赵珩以拳撑着侧脸,梳好的长发与黑红交织的绸带被风吹起,在脸边轻轻荡着。 庭院内已有青绿萌发,木叶如烟,层层堆叠,似淡墨渲染。 帝王坐在窗边,姿态随意,却不显落拓,顿为寡淡画面平添十分颜色。 尽得风流,莫过于此。 少年慌不择路地低下头,恨不得将眼睛黏在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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