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很威严的君主。 今日的主讲官是一位内阁大臣,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地讲了一段规规矩矩的四书五经。他讲完,便是轮讲官。 谢柏峥赶紧凝神仔细听,因为下一个就是他。 谢柏峥不认得,在他前头的筵讲官正是左都御史朱穆清。 朱穆清一上讲桌,众人抬头看他。朱大人先向皇帝行礼,再看向朝中诸位同僚,他的视线扫过坐在皇帝下首的内阁首辅张南岳时,似乎有瞬息的停顿。 他二人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今日由他起的这个头,想必张南岳定能替他收好尾。 张南岳见朱穆清神色有异,心中暗道不好。他并未来得及阻止,便见朱穆清撂开写好的文章,开口道:“臣朱穆清,冒死进谏。请陛下收回成命,下罪己诏——” “我大庸朝自开朝以来,四十六载间,休养生息,为万民之所向。然陛下自即位以来,以国为家,予取予夺,视天下社稷为儿戏。乾纲独断,视群臣为掣肘,视天下百姓于无物。” “强推清田策,以致地方乱象之多千古罕见!” “陛下亲自褒奖之忠臣义士董继荣,实际勒索百姓财物,鱼肉乡里,欺上瞒下,致使民怨沸腾才,匹夫民贼当道!” “陛下非但不治其罪,反要褒奖,是真的不顾大庸朝的子民了吗?” “大胆!”永寿帝哪怕是个泥捏的脾气,也听不得臣子这样的质问。他愤怒极了:“朱穆清,你要造反吗!” “臣朱穆清岁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可穿上这一身官袍亦敢为生民请命!”朱穆清浩然道:“臣恭请圣上下罪己诏,肃清朝纲,还天下清明——” 说是迟,那时快,朱穆清一头撞到了文化殿中的大柱上。那雕梁画栋上染了血,渐渐落了下来。 迸溅的血花落到了一些人脸上。 朱穆清这一撞倒在地上,又爬起来往前膝行几步,他抱着必死的决心重复道:“臣恭请圣上下罪己诏,肃清朝纲,还天下清明。” “天下百姓,苦陛下久矣!” 朱穆清说着站起来,直视霍平祯的眼睛。他的眼眸中尽是失望,想他十九岁中举,二十三岁中进士。满腔的报国志在面对乾纲独断的君主时,却只有“死谏”这样的笨办法,可他年轻时分明还与人争辩过,认为文臣死谏实在过于迂腐。 可时过境迁,他竟用上了这样的手段。 朱穆清的身后,朝廷重臣们都反应了过来。内阁首辅张南岳上前对着不要命的人抬腿就是一脚,看着厉害,其实只是碰到了官袍的一片一角。 “陛下,朱大人是一时情急,才鬼迷心窍!”张首辅急切道:“臣这就把他赶出去,叫他回家闭门思过……” “天下百姓,苦朕久矣?”永寿帝口中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话,荒诞地看向文化殿。 朝廷重臣们跟着张南岳有样学样,看起来都像是在殴打怒骂朱穆清,实际上是在堵上他的嘴—— 这多可笑。 他的肱股之臣们,听了这般不忠不孝的违逆之言,竟然忙着救一个罪臣。 “都给朕停下!”霍平祯站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朱穆清:“谁指使你的,是谁叫你用这种法子来逼迫朕的?” “你要做什么,要逼宫?” “臣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陛下。”朱穆清说话时尝到了额头流下来的血,平静道:“臣身为左都御史,身受先帝皇恩,为民请命是职责所在。” 朱穆清话音刚落,他的官袍衣袖再次猎猎作响,在众人眼前、在手握天下权柄的永寿帝心中敲下了震耳欲聋的一记。 朱穆清的第二撞,没有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张首辅奋力地一奔,却也没能阻止,只来得及扶住他的脑袋不落在地上。 “南岳兄……”朱穆清轻声说:“我,不悔……” 满堂寂静。 文化殿中不再有读书时,反而传来阵阵哀痛之声。永寿帝霍平祯眼睁睁看着文臣死谏,看着昔日曾经和蔼地为他讲学的师长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死在他面前。逼迫他,更改他的政令。 他又气又急,有怒又怕。 他不知道为何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民百姓,可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 霍平祯站着,却忽然踉跄一下。他跌坐在龙椅上,孤独地看着大惊失色的文化殿。 朱穆清的一次死谏,会成为天下士子的怒火之源,熊熊燃烧到永寿帝面前。自此,虎狼之势推行的清田策,恐怕无论如何都要缓一步。 可霍平祯却始终不知道他错在哪里,就因为他派地方军镇压百姓么?可是百姓们不遵从朝廷政令,不就该武力镇压? 他年幼时的第一位先生,就是这样教他的啊。 他是天子,他怎么会有错? 可这一日起,朝中的反对之声便愈演愈烈。 内阁与锦衣卫这两个原本应当针锋相对的机构联手,这半个月来收集的各地因清田而起的祸事整理起来一看,简直触目惊心。 皇帝即便不出席大朝会,上奏的折子依旧如同雪花片一样飘过来。 - 又过半月。 陛下的圣意终于有些松动,而翰林院此时添了一把火,挑了几篇翰林及监生的文章给圣上御览。 谢柏峥的文章也放了进去。 那日筵讲没成,谢柏峥又在张首辅的指点下,将那篇文章改了又改,已经成了一篇无论文采与内容都上好的佳作。 永寿帝读到这篇文章时,心中难免有些震动。 谢柏峥提到朝廷政令的延续,令他表情怔愣了半响。一个还未入朝的监生都能看清他父皇的筹谋,可他却偏偏一叶障目。 他只想着,父皇去世前没有特意交代,那定然就是相信他能做好。这个念头,一直支撑他到现在。 可结果却是,先帝就给他的老臣在文华殿上死谏言。可他的满朝文武,却都站在他的另一边。 唯有零星几个折子,斥责那朱穆清行事莽撞。 可那些人,他也看不上。 永寿帝是个很矛盾的人,他表面看起来是个宽和的皇帝,但是性情极度固执,格外多疑。 谢柏峥的这篇文章原本他是觉得不错的,可看到这篇文章是谢柏峥写的,又开始怀疑起来。 他觉得有蹊跷,便私下拿给叶文彬看。谢柏峥不过是一个监生,他的文章竟然能呈到御前,莫非他暗中投靠了谁? 永寿帝是打算要重用谢柏峥的,他从长安县几个案件中都能发觉此子的才干。可是他眼里揉不得沙子,能叫他这君主信任的人,眼中可不能有旁人。 “陛下是怀疑谢柏峥得了何人指点,才写出这篇文章?”叶文彬果然是最了解霍平祯的人,一语便能道出他心中所想,叶文彬客观道:“所说文采,恐怕是受了国子学教授的指点,但这文章定是他自己写的。陛下,我早便同你说过他天资聪颖,如今看着这篇文章也该信我了。” “什么话。”霍平祯道:“他当真没有与朝臣往来?” “并未听说。”叶文彬看了皇帝陛下一眼,下意识地隐瞒了他几月前在国子监门口遇见霍靖川的事。 霍平祯已经足够孤家寡人了,不能让他再继续把人往外推。 可叶文彬又不忍心完全瞒着,只能轻描淡写地说:“倒是庆王,听说我与谢柏峥有一些私交,国子监开学那日还故意去给人家捣乱。” “他啊……”霍平祯摇头,却总算有一些笑意:“这篇文章拿去,叫内阁拟个章程出来。” - 清田一事在朝中各方的努力下,逐渐慢缓下来,可却没有急着改换政令,而是先集中精力恢复生产。 只是几月间造成的满目疮痍哪有这么容易恢复如初,连谢柏峥这个翰林院实习生都被抽调到内阁做事了。 这一忙起来,便又是一两个月过去。可即便再忙,谢柏峥也抽空去了一趟刑部衙门。 董继荣的案子已经被平反,皇帝陛下撤回了对董家的嘉奖。顾静瑶被告谋害庶子一案,也终于到了开堂审理的日子。
第88章 不当老婆88 八十八章 这一日的盛京城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谢柏峥听着雨声从柔软的棉被里抬起身,还没彻底睁开眼睛,就又被人按了回去。 随后霍靖川整个人都压了上来。 谢柏峥连假模假样的推拒都懒得表演,一副任人施为的样子。 庆王殿下登堂入室都已经成习惯了,还仗着自己身手好,随时出现引诱读书人。只是引诱的手法比较拙劣,很喜欢手脚并用地把人抱住。 “又怎么了。”谢柏峥问他。 “你最近都不肯花时间陪我。”霍靖川控诉:“你少忙些吧,内阁那帮老头一天到晚就知道支使你!” 庆王殿下积极出主意:“等将来你正式入了翰林院,不如来我府上做侍讲?” “……”谢柏峥冷静地提醒:“首先,我得要先入翰林。” “你竟还担心自己入不了翰林”霍靖川笑道:“你没见张南岳近日看见你都两眼冒光,听说你们进来设计了一个新的户帖制式,如今已经发往各布政使司了?” “那是户部的大人们设计的,倒没有我多少功劳。”谢柏峥把人的手拿起来,挪开:“你这样我喘不过气了——其实那只是将康元十六年的户帖制式改了改,地方的吏治这一根弦不能松,但是却不能操之过急。” “不错。”霍靖川松开手:“若非锦衣卫去查,我也没想到地方能乱成那样。” 谢柏峥笑:“真的只是锦衣卫查的么,你不是早在咱们几个月前来京城的路上就开始查地方上的事了?” “你早知地方要乱,所以沿途派了王府的人?” “我在内阁看过锦衣卫呈上来的密信,其中历数地方惨状之多,刚好正是是我们上京城的这一路。四月时,锦衣卫还未开始插手此事吧?” “嗯。”霍靖川下意识亦步亦趋地跟着谢柏峥,也一起坐起来:“我早知瞒不过你,可我当时亦在犹豫要不要管。待我察觉地方事态控制不住时,便已经发生了董继荣之事。” “所以你才叫人把地方上的事态揭露到京城,结果你那位好心的皇兄派了军队镇压。”谢柏峥无语凝噎地说:“以至于左都御史朱大人要用死谏,才能逼你皇兄睁眼看看他的子民在受何等压迫?” 霍靖川静了静。 “现在说这些也没意思。”谢柏峥烦言道:“我听叶文彬说,皇帝还想找茬治朱大人的罪?朱大人的长子要在诏狱关到什么时候?” “等等。”霍靖川皱眉:“你何时偷偷见过叶文彬?” “他日日都在你皇兄身边,我怎么见不着?”谢柏峥倒是没有想到从前在苏景妙那里听来的那一耳朵风月事,只是很无奈地说:“你当张首辅为何要将我从翰林院调去内阁观政?你皇兄谁也不想见,只愿意见叶文彬。叶文彬是勋贵,自矜身份不愿意与朝臣来往,唯与我算是有一些朝堂以外的渊源,于是阁老们一致劝说我去当这个佞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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