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还叫言官们知道了,那就断然没有放过此事的道理! 言官们不仅弹劾百官,更十分勇敢地以“骂皇帝”为己任,于是他们充分发挥起哄架秧子的精神,将这一桩县试舞弊案直接摆到了大朝会上。 矛头直指永寿帝,大概是这样说的—— “陛下您也是读过史书的人,应当知道贤明的君主肯定是不喜欢整日被溜须拍马的,您怎能任由朝中这种风气盛行,以至于奸臣当道乃至祸国殃民?更何况,科举考试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呀,有那么多圣人文章都还学不过来,怎么能去学你小时候写的打油诗?皇帝啊,你要有礼义廉耻啊!” “……” 总而言之,是把皇帝给骂上了。 永寿帝被气得不轻,但是一则,这是言官不能随便打;二则,这是言官,不能随便杀。所以只能派钦差到长安县,摆出他作为天子的贤明态度,也务必要将这一桩舞弊案查个清楚! 通州知府得知此事令龙颜震怒,自然不敢轻慢。他迟迟不到长安县,不是因为他胆大包天敢不把钦差放在眼里,正是因为这事在朝中已经闹大了,他才不敢轻易露面。 在朝中,他担心自己成为皇帝的出气筒。 在地方,他担心自己处理得不好,又让布政使司的林大人对他怀恨在心。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进退两难。 其实通州知府的担心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毕竟参与查案的三个人。一个阁老门生严徵,后台硬。另一个是公主的独子叶文彬,后台更硬。 长安县令又是一个芝麻官,朝中根本无人在意,所以也就只有他这个做知府的,分量刚好够给皇帝消气。 而牵涉进舞弊案的林秋笙,他的父亲任布政使司副使,不巧正是他的上官。 这岂不是活该他倒霉? 通州知府愁得不知如何是好,与他的师爷幕友也都商量不出一个好计策,于是就采用了虽然无耻但是或许有用的办法—— 拖。 总归要拖到钦差将态度表明了,他再出面顺水推舟一把,哪怕是受一些皇帝的训斥,也不能得罪直属上司。 否则,他这辈子都别想再往上升了。 明确了这一应对战略,通州知府便开始一边派属下打探消息,一边在通州府衙稳坐高台。直到—— 叶家军连夜拜访了他家。 - 另一边,长安县。 林秋笙状告谢柏峥一事,叫整个县衙忙得人仰马翻,他们要找人来替林秋笙写供词、要将提及的证人都找齐,之后才能请钦差大人开堂审案。 这时间,谢柏峥反倒无事可做了。 他只需在房中整理好衣冠,等待官差的传召。 书生的装束简单,片刻就好。可谢柏峥并没有立即从铜镜前移开,原因无他——镜中人的长相不说和他一摸一样,至少也有七八分相似。 还有一直被他忽略的—— 他和原主同名同姓,这一点从那位叶家军领队的口中也再一次证实了。 这会是他穿越的理由吗? 谢柏峥走神片刻,还不及深思便作罢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出现在这个朝代的理由,或是解决了眼前的麻烦之后能否回去,都要先洗清了身上的嫌疑才有后论。 霍靖川倒是很自在,自成风流地在窗边一靠,十足的纨绔公子模样。只是有一样,他仿佛一直在盯着谢柏峥。 谢柏峥疑惑地转身。 霍靖川解释:“我以为你能在镜中看见我。” 并不能。 谢柏峥接受了这个解释,并未多纠结。他估摸了一下时间,此刻大约是凌晨三四点。钱庄的管事、林家府上的帮闲陆久之等人都陆续被带了来,县衙内灯火通明,皂班的衙役们也已经提着灯笼候着。 可是却迟迟不见升堂。 看起来,像是还在等什么人,是布政使司,还是通州知府? 左右便是这两个可能。 可林秋笙的祖父便是布政使司副使,论理应当回避的,如此县衙等的人便就不作他想了。谢柏峥想明白这一点,不由问道:“这通州知府,是什么来头?” 架子还挺大的。 霍靖川对此人没什么印象,思索道:“没什么印象,应当只是平平无奇?” 话音刚落下,二人便听到了这位平平无奇的通州知府抵达的动静。谢柏峥推开窗往外看,刚好就看见通州知府从马车上下来 ——蹲在地上吐的场景。 这也不能怪通州知府,叶家军视叶文彬的命令为军令。军令如山,军令说要通州知府明日之前到这长安县衙,那自然就要按时到。 至于通州知府这个四体不勤的身体能不能扛得住连夜奔袭,这就不是叶家军该考虑的范围了,总之人带到了! 谢柏峥看了一会:“他这是,被人劫了来的?” 霍靖川赞同:“嗯,叶文彬干的。” 谢柏峥好笑:“叶文彬即便是公主的儿子,想必也不敢得罪你。怎么你好像,很不待见他?” 霍靖川却不肯说:“我为何要与你讨论别的男人?” 谢柏峥:“……” 谢柏峥直指关键:“他到底告你什么状了?” 霍靖川本不想说的,可是想到一会这书生便要上公堂受审,是该放松一些心情,权当是他哄人高兴了,便开口道:“八岁那年,听闻母后要出宫主持亲蚕礼,我也想跟着去。可若是直接说,父皇定然不会同意,于是为了那一日念不成书,我就……提前给教书先生下了泻药。” 不愧是他啊! 谢柏峥弯眼:“此事叶文彬又是如何得知的?” “我告诉他的。”霍靖川提起来便后悔不迭:“我想着他每日进宫读书也麻烦,便叫人送信给他,叫他第二日只管睡到日上三竿,可他当场便告发了我。” 谢柏峥听得入神:“然后呢?” “泻药已经下了,为了保证教书先生第二日进不了宫,足足加重了三倍的药量,险些让老先生提前告老还乡。”霍靖川渐渐有些笑不出来:“父皇得知此事后震怒,往上数三代也没见过我这么不着调的不肖子孙,于是在养心殿摆了一张桌子,结结实实看管了我好几年,直到他病得上不了大朝会。” 谢柏峥闻言,倒是咂摸出一些他这话的言外之意。 霍靖川并不是太子,可却是在皇帝眼皮底下被养大的。储君尚且要与朝臣们保持距离,以免招来猜忌,可霍靖川却能够与御前的大臣们低头不见抬头见。 即便霍靖川与后来的永寿帝都是中宫皇后所出,可这在有心人眼中,又是什么信号? 庆王在历史上最终成了一位著名的皇家逆子,与这些事或许也很难说没有关联。甚至于,他变成如今这幅样子…… 连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 霍靖川本人却似乎不见半点愁绪,只是讲到这里硬生生刹了车。他抱着胳膊往外看:“那知府看样子快吐完了。” 谢柏峥也无意与庆王殿下本人讨论皇室秘辛,下意识接道:“是,该升堂了。” - 长安县衙整夜灯火通明,钦差大人要开堂审案的消息已经传遍。此时宵禁已解,早起的摊贩也已忙碌起来,上街的百姓们议论纷纷,犹豫着要不要去凑这个热闹。 辰时将至,惊堂木应声而落。 通州知府黄应华高坐堂上,叶文彬与严徵在侧旁听。这一桩县试舞弊案,终于正式开始审理。 黄知府早已看过案卷,对这桩案件的始末了然于心。只是他不问一开始被状告的郑文清与李县令,更不问林秋笙。 他先问谢柏峥:“长安县学子谢柏峥,你同窗林秋笙举告你买县试考题欲行舞弊,又借机诬陷同窗,以此为由要挟布政使司林大人保你父升迁,你可认罪?” 此言一出,满堂侧目。 众人都未想到,知府大人竟然会从这个角度开始审案。钦差大人还在一旁看着呢,这未免也官官相护得太明显了吧? 然而黄知府他自有想法,他要将林秋笙从这个舞弊案中先捞出来再论其他。于公,林秋笙的祖父是他的上官;于私,他与林禄本就是同年,私交甚笃。 无论如何都该捞林秋笙一把。 黄兴华在堂上喝道:“书生谢柏峥,上前答话。” 谢柏峥镇定上前,拱手道:“回府尊大人,学生在。只是……” 谢柏峥说着,状似为难地看着堂上,无奈道:“学生昨日便来过衙门,也交了诉状给吏房当值的官差,早将此事交代清楚了!此事说来……” 黄知府不晓得此事,却也不愿给他机会辩驳,神情严肃地打断:“堂下书生,不可诡辩!” 谢柏峥却不怕他,只是满脸委屈:“学生怎能不辨驳,此事实在冤屈,府尊大人若是早一日开堂审案,定能早些还学生清白,哪里还有让歹人趁夜放火的机会?” 黄知府:“……” 又是他不知道的事。 谢柏峥高声继续道:“学生家住县学内的值舍,距离县衙也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啊!” 黄知府见略不过去,问左右:“可有此事?” 谢柏峥又答:“回府尊大人,县衙传人时刚好撞见,放火之人被当场抓获。” 黄兴华直觉审案的节奏似乎有些偏,他复又拍了一下惊堂木:“今日要论的是县试舞弊案,此事稍后再提。” “不可啊,大人。”谢柏峥往下一拜:“学生昨日状告正与县试有关。学生要状告林秋笙伙同地下钱庄盗我一千两银,不仅拿这一千两银子买了县试考题,更要将科举舞弊这等大罪嫁祸于学生,实在是千古奇冤啊!” “还请大人看一看学生昨日的诉状吧!” 黄知府高坐堂上,莫名觉得有些棘手。他本以为谢柏峥是个文弱书生,林秋笙的状告又是人证物证齐全,被告之人定是被随意拿捏。 可没想到开堂后寥寥几句,却都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一旁,县衙的师爷已经命人将那诉状找了出来,塞给了县丞大人。县丞接了这烫手山芋,只能硬着头皮送上去。 只是他犹犹豫豫,不知该给谁。 公堂上可不止一位知府大人,还有钦差和提学官大人在哩! 县丞还在哆嗦,叶文彬率先开口:“将诉状拿来我看。” 起了这个头,公堂上再次安静下来。要论起身份来,十个黄知府也比不过一个叶文彬,黄兴华自然不敢多言。 叶文彬拿起诉状,一目十行地看完,随手递给了严徵。 黄知府:“……” 果然最后才能轮到他。 堂下,叶文彬已经在问谢柏峥:“你诉状中说,林秋笙伙同地下钱庄骗你钱财,哄骗你向钱庄接了一千两银子。而后又趁夜将这钱偷走,拿去买了县试考题?如今,却反过来构陷你县试舞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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