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医馆诊间里恰好传来了李四更凄惨的一嗓子,尾音还能听见一些颤抖。 谢柏峥:“……” 张挽舟解释:“县衙打完,僧录司也打他。他不甘心又要上告,又叫县衙的差爷一顿好打。我担心这么被打下去,他……” 谢柏峥默了默:“他就没想过自己去找慈恩寺讨公道?” “讨公道”这三个字,说得意味不明。张挽舟听得大惊失色道:“贤弟怎的这般……直接?李四那就是个浆糊性子,他即便上了慈恩寺,也只有挨打的命。那些和尚,可是敢下死手的!” 谢柏峥冷笑:“呵,和尚。” 霍靖川听他似有怒意,疑惑地看向谢柏峥。 谢柏峥知道他好奇,便顺势与张挽舟道:“如此,张讼师将李妹儿一案的诉状与我拿来看看吧。” 张挽舟点头,从袖中取出来。 诉状张开,写满了李妹儿颠沛流离、受人欺凌的一生。霍靖川早就想知道这两人在谈什么,也凑过来看。 霍靖川看完,总算消停了。他看到状纸上提到的慈恩寺,正色道:“你怀疑这慈恩寺与私卖度牒一案有关?” 谢柏峥轻点头,他很难不做这样的联想。 可眼前的事,只看这一纸诉状是不够的。谢柏峥将诉状交还:“张讼师,关于地下钱庄与慈恩寺的关联,你知道多少?” “不多。”张挽舟道:“只晓得那是和尚的产业,不过请了管事的代为经营——县城中有许多商铺都是如此,这钱庄有何特殊么?” “……” 原来是他想多了。 谢柏峥这才好奇:“你仅凭这么一点联系,就找上我了?” 张挽舟挠头:“我这也是没办法,而且你一纸诉状能将布政使司副使家的公子都拉下马,我觉得你肯定很有正义感还聪明!” 谢柏峥冷不丁:“你替人写诉状多久了?” 张挽舟愣了愣:“李四是第一个找我的,你是第二个。” 谢柏峥猜到了:“哦。” “咱们县里本就没有多少人要写诉状!”张挽舟辩驳道:“而且大家都喜欢找成名的讼师,这半年来除了李四,也就只有你误打误撞地找上了我!” 谢柏峥想起自己当初担心县中的讼师与当地豪强有勾结,提前将诉状透露出去,因此才特意避开了有名的讼师,这样说来倒真是凑巧了。 谢柏峥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眼前,他道:“如此,我有几句话要问问李四。” 张挽舟点头:“这个自然!” 李四在李妹儿出事后的两个月间,可谓是处处碰壁。整个县城也只有张挽舟这么个不知轻重的年轻人愿意为他奔走。 这一趟出门又撞回来一个,结果又勾起了他的委屈,话还没说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谢柏峥无奈地,拿了手帕递给他。 李四受宠若惊地接过,擦了满脸的眼泪鼻涕。霍靖川的眼神在那手帕上盯了一会,又满眼嫌弃地转开。 谢柏峥待李四平静些,问他道:“你可知晓,欺负你妹妹的那和尚是何来历?” 李四一脸茫然。 张挽舟赶紧安抚:“不急,你慢慢想,总能想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谢柏峥思索着,重新问道:“你与他说过话,听他口音是本地人氏么?” 李四点头:“是,通州人氏。” 张挽舟赶紧道:“咱们这个地界,同乡不同音,隔着村子都是不同口音,你再仔细想想,他是本县的吗?” “你想想他是说话是什么腔调?” 李四回忆道:“我常在乡间化缘,也听过不少人说话。那和尚——是陵安县的!大柳村有个好心的婶婶是从陵安县嫁来的,知道我有妹妹,还给我送过一个头花。可是妹儿她……” 李四说着又呜呜哭起来。 张挽舟却问:“贤弟问这些做什么,他已经出了家,知道他从前是哪家的又如何?” 谢柏峥暂时没回答,而是接着问:“他多大年纪,他是何时到慈恩寺的?” 张挽舟好像明白了什么,也看向李四。 李四道:“大约三十来岁,他何时剃度我不晓得,我与妹妹到慈恩寺时,他便已经在了。” 张挽舟恍然:“你是说?” 谢柏峥看向他。 张挽舟缩了缩脖子,“你说,你说。” 谢柏峥一锤定音:“他是逃丁。” 张挽舟震惊:“啊?” 谢柏峥道:“本朝不允许百姓随意出家,他不满三十五岁,陵安县衙没道理不发下文书,要他还俗。” 张挽舟闻言忧愁:“可是县衙若管得了,怎么还能任由他在寺庙里胡作非为?” “陵安县衙管不了,不还有钦差么?”谢柏峥道:“你二人即刻前往陵安县确认逃户之事,若他当真依照法律要还俗,便将县衙的文书抄来交给钦差大人。” 李四看向张挽舟。 张挽舟皱眉,又放松:“或许可行!只要钦差大人下令,慈恩寺也不敢不放人!这样,便可以对薄公堂,还李妹儿一个清白!” 张挽舟说着恨不得立刻收拾东西,李四也激动得又要哭了。谢柏峥默默退了出来,离开医馆。 霍靖川自然是跟着他。 霍靖川观察他的神色问:“你不高兴了?” 谢柏峥回:“你没看到那诉状么?那小女孩才十三岁,先丧母又丧父,后流落到和尚庙里做个烧火丫头,却这么不明不白地赔了性命!那和尚,实在可恨!” 十三岁,在后世还是个没完成义务教育的未成年。 就这么死了,还被人配了阴婚! 竟是死了也不让她安宁! 霍靖川见他如此义愤填膺,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他,只能捡谢柏峥爱听的说:“你那一纸诉状将科举舞弊案与林家还有地下钱庄绑到一起,如今再添上这一桩案子,慈恩寺大约也跑不了。” “说来,其实也算是一个转机。” 谢柏峥:“哦。” 霍靖川:“……” 他不是最爱说正事,怎么还是不高兴? 真难哄啊。 - 回到家中。 县学值舍小院内,苏氏正在收拾一些瓜果蔬菜,摆在院墙边,刚好与祖母自己种的蔬果连在一起,不算错落有致,亦有一些野趣。 苏氏见谢柏峥回来了,与他解释道:“这都是县学的学生送来的。我原先只当你父亲治学甚严,学生们都颇有微词,却不想还有这样一天。” “只盼你父亲早些归家,否则这些放坏了就还不回去了。” 谢柏峥疑问:“还回去?” 苏氏答道:“你还不晓得你父亲么,逢年过节都不肯收学生的礼,怎么肯收这些?你祖母今日替你父亲收了,来日也是要还回去的。” 谢柏峥一旁看着,都是些自家种的蔬果,在这个时代在这个时代的百姓眼中已经很贵重了? 祖母舀着一瓢水出来,给在院墙边收拾出来的地浇水,瞧见谢柏峥的表情笑道:“我孙儿是个有福气的,一出生你爹便是举人了,你可知在村里头,这些歪瓜裂枣那也是一年难吃上几回的?” “……” “县学有些学子家贫,送不起礼物的,都不收礼才能公平。”苏氏道:“我儿平日只读圣贤书,这些怕都是不晓得吧?” 谢柏峥从前只知道古代的生产低下,却没想过普通人在古代是什么样的生活。他想起李四一家,半生漂泊无依,最终却都没个好结局。 苏氏观他的神色,不愿见他多思多想,便提起别的来。她道:“今日在街上遇到那小子,可好些了?” 谢柏峥点头,“嗯,医馆的大夫诊治了。” 苏氏唏嘘道:“也是可怜啊,不知是有什么冤屈……” 谢柏峥平实道:“他母亲病重,家里卖了地换药治病,却没救活。他父亲死于河工,妹妹被人杀害,还配了阴婚。” 苏氏:“……” 祖母:“……” 见她二人都面有戚戚,祖母叹他一家实在可怜,谢柏峥默了默,问道:“若失了土地,便只有当佃户这一条出路么?” 祖母苦笑:“地主老爷家肯收,已经是极好了,做了流民更没有活路矣。” 谢柏峥:“若学些手艺呢?” “便是做豆腐的手艺,那都是家传的。”祖母道:“孙儿啊,你愿意忧心这些是好事,可也得先填饱自己个儿的肚子。这个时辰了,饿了吧?” 苏氏也道:“是是是,咱们快摆饭罢!” 谢柏峥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在历史书上学到的民生多艰,好似今日才总算翻开了这半页。可不及深思,新鲜的饭食已经摆了上来,烟火香气冲淡了他的情绪,叫他暂且先专注眼前。 - 二月里的夜幕来得很快,天气也很有些凉意。家人们都去休息了,谢柏峥一人坐在窗前,心烦意乱,并无困意。 霍靖川见他神色怠怠,觉得该说些什么,好半响才开口:“宫中曾奉行节俭,我母后自然要做表率,便命人不许在宫殿里用那些奢华靡费的香料,都关上了瓜果,满室只余清香,京中的夫人小姐们竞相模仿。” “那一年,仅母后宫中的瓜果花费就比皇兄的龙涎香还要多。” 谢柏峥隔空瞧着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满京城的达官贵人加一起,都不如你。”霍靖川用一双好看的眼望着他:“可是吏治不清明,天下有歹人,都不是你的错。路见不平,拨乱反正已经是难能可贵。” 霍靖川不动声色地叹气,压着他风流公子的调调,放低了声音说:“那些个腌臢事哪里值得你这般不高兴?这岂不是在惩罚我,要绞尽脑汁地来哄你?”
第18章 不当老婆18【修】 这大概是具象化的花言巧语。 谢柏峥被气蒙了。这人怎么巧言令色,张嘴就来? 谢柏峥一时竟然接不上话。 霍靖川倒很自如:“虽然你现在这表情甚是可爱,但是本王不得不提醒你,你母亲苏氏在你门口,仿佛要进来,却又没进来。” “不如你出去——” 霍靖川话没说完,谢柏峥已站了起来去开门了。看背影,好像还有几分气急败坏。 苏氏原本已经睡下,可思来想去,还是点起灯,替谢教谕收拾出了几件衣裳,否则她实在心中难安。 苏氏推门出去,才探出头便发现谢柏峥的屋子还亮着灯。 她犹豫几息,却迟迟没有动作——她仍旧担心替谢教谕送衣物会为难了谢柏峥。那毕竟是县衙,谢柏峥又才这么点年纪,平日里除了读书也不曾经历过大事。 苏氏由于徘徊时,谢柏峥的房门忽然打开了,讶然道:“母亲,还未就寝么?” 苏氏手里拿着包袱,下意识地藏了藏,胡乱道:“这便要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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