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解望也不再说话。 他推着轮椅到了门口,目送着陆舫的身影渐渐远去。 他们谈话时,外面的天悄悄阴了下来,雨水顺着屋檐上方的滴水瓦叮咚滴落,如珠串坠地,在潮湿的青石石阶上溅起细小水花。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雨腥气,寒风穿堂吹拂在脸颊上的滋味并不好受,但解望还是坚持叫人把自己推到了屋檐下。 他不爱呆在屋内。 这是那次大火给他留下的阴影,哪怕屋门大敞,窗户洞开,那种无法逃离的窒息感仍环绕着他,久久不散。 解望静静望着檐下的雨帘,静静思考着一件事—— 这一次,主公究竟为什么不让他随军? 他身为彭城太守,在京城无法掌军,还是靠着跟陆舫的关系才能看到京城布防图,能起到的最大作用,也只是帮着禁军出谋划策守城……如此鸡肋,真的有来京城的必要吗? 能让陛下在如此紧要的档口离开京城,主公那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大事,现在兖州的消息已经很难传递过来了,也不知道樊王那边究竟攻占了多少城池。 解望其实第一时间就给霍琮去了信,询问他,是否需要召集各地的暗桩。 这批人马数量虽不算多,但加起来,也足足有两三万之众,放在一场战役中,甚至都足够改变战局了。 但他得到的回复是不必。 并且霍琮让他一定要把这些暗桩隐藏好,除了他和陛下的命令外,谁也不许调动他们。 解望从这个命令中嗅到了不祥的意味。 但他相信主公会有解决的办法,主公还有大业未成,他曾亲口对解望说过,自己会帮助陛下,成为大景的中兴之主,再造盛世。 在此之前,他一定不会死。 解望一向是理性压倒感性的人,他能做到摒弃一切情感为霍琮出谋划策,只因为霍琮是他认定的主公,又对大景——或者是说陛下所在的大景忠心无二。 但唯独在霍琮会死这件事上,他完全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只有和霍琮深入接触的人才会发现,这个男人身上的人格魅力究竟有多么强烈。 抛开一切的智慧品格与能力不谈,能让解望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心甘情愿地称呼一声“主公”,霍琮靠的,可不是什么舌绽莲花的说服技巧,也不是任何金钱和权势外力。 因为这些东西,对于当时惨遭背叛失去一切的解望来说,统统毫无用处。 归根结底,原因只有一条: 那时候,解望从霍琮身上看到了一种信念。 这个沉默寡言被一众人奉为首领的年轻人,就像是一颗顽石,永远坚定、执着、一往无前,不会软弱,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动摇。 当他看着你时,你会不自觉地信服他的话,而事实也证明了,他往往做出的选择,都是最为理性和正确的那一条。 ……当然,这些都是在主公见到陛下前的事了。 他又想起今日收到的几条情报: 青州那边的大小城池,在短短几日内,被一支神出鬼没的骑兵收拾了个遍,所到之处贪官污吏人头滚滚,百姓欢呼雀跃夹道欢送. 吓得青州州牧立马给原本想要嫁给樊王儿子的女儿谈婚论嫁,最后匆匆嫁给了当地的一户士族人家; 另一方面,北海太守被下属告发谋反,想要带兵反抗时,被霍军军中谋士就地诛杀,一夜之间查出上百同党,堪称雷霆手段。 虽然京城这边还没听闻消息,但来送情报的探子告诉解望,北海当地都在传,那位谋士不仅足智多谋,心狠手辣,还是很早就跟着霍琮狼狈为奸的创业元老之一。 大家都觉得,这位元老肯定指的是那位曾任京官的解大人。 除了解大人以外,谁还有这样的手段呢! 解望本人听说后:“…………” 行吧。 陛下想拿他当靶子,他这个做臣子的,也只好苦笑着背了这个黑锅呗。 这一刻,解望倒是能理解,为什么陆舫经常在信里抱怨陛下动不动就胡来让他擦屁股,却每每都表现出乐此不疲之态了。 听着院中雨打芭蕉之声,解望仰头望天,眼眸中思绪翻腾。 半晌,他轻轻笑了笑。 有这样的陛下,乃大景之幸啊。 * 十日后,深夜。 北海太守府。 霍琮翻身下马,阻止了见到他后露出惊喜神色、立刻想要转身去向郦黎道喜的安竹,还特意朝对方比了个保持安静的手势。 然后以最快速度卸下身上盔甲,又洗了个战斗澡冲干身上的灰尘汗土和血腥,这才朝着卧室的方向大步走去。 他的脚步略显虚浮,眼底浮现着浓郁的青黑和疲惫色彩,接连征战了十日,每天的睡觉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铁打的人也撑不住,更别提霍琮现在还中了蛊虫的负面buff。 但霍琮暗自用指甲掐了掐掌心,还是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来。 他答应过郦黎十天后回来,可也不想让郦黎担心。 卧室里一片漆黑,霍琮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安竹快速把霍琮的盔甲和佩剑放好,一路小跑着赶过来:“霍大人,您也走太快了!刚想跟您说,陛下还没睡呢,一直在书房等您……” 霍琮立刻转身朝书房走去,甚至都来不及多问两句。 书房内果然灯火通明,他推开门时,郦黎正埋首在浩如烟海的医书古籍之中,眉头紧皱地翻阅着一宗宗病例,试图从那些晦涩的字词语句中找到一个可行的药物杀虫办法。 他看得太投入了,霍琮在他面前站了近一分钟,郦黎都没发现。还是从门外透进来的风吹得烛火晃动,这才恍然回神。 护住火焰时,郦黎的余光瞥见了霍琮的身影。 “你……”看到霍琮的那一刻,他的脸上瞬间焕发出了无限的惊喜光芒,但下一秒就被他强行抑制住了。 “你还知道回来?” 霍琮走到他面前,想要取走郦黎手中的书册。 他低声道:“我很想你。” 郦黎躲开他的手,把那册书卷反手扣在桌上,指了指墙角的跪垫,冷哼一声:“我可不吃你这一套。这都过零点了,说话不算话,今晚你就睡这吧。” 说完他就端起烛台,径直走出了书房准备回去睡觉。 过了一会儿。 黑暗中,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郦黎刚想发火,就听霍琮从身后搂着他,哑着嗓子道:“疼……” “哪儿疼!?” 郦黎立马转过身来,紧张万分地盯着他,还要伸手给他把脉:“我就说你这是作死!都这样了还要去打仗,也亏得青州这边没什么硬茬子,否则能一直磨死你!” 月光下,躺在身侧的俊秀的青年披散着长发,一身雪白亵衣,神情惶惶地看着他,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虽然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霍琮是顶不住。 他垂下眼眸,顺势把郦黎的手牵过来,伸进了被窝里。 感受着掌心中炽热的跳动,郦黎木然道:“……你该不会告诉我说,是这儿疼吧?” 霍琮:“嗯。” 郦黎心平气和地深吸一口气,指着门外说道: “——给我滚出去。”
第108章 霍琮没说话。 他赌郦黎不忍心。 ……赌对了。 沉默了几秒后,郦黎果然只是在黑暗中瞪了他一眼,就强硬地把霍琮按在了床上。 他凶巴巴地说道:“睡觉!大晚上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睡不着。” “那就闭眼躺着。” 霍琮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松开郦黎的手,把脸埋在了郦黎的颈侧,像是上瘾似的,深深吸了好几口。 温热的气流拂过敏.感的肌肤,刺激得郦黎瑟缩了一下。他伸手掐了一把霍琮的大腿——有点儿硬,然后又觉得自己下手有点儿重了,心虚地拍了两下。 “睡、觉。”他一字一顿道。 霍琮:“想跟你聊聊天。”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粘人了?” “怕死。” 郦黎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从霍琮嘴里听到这两个字,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许久后,才低声道:“放心,不会让你死的。” “嗯,我知道。”霍琮轻轻摸着他的脸,放在被子里的手勾住郦黎的小拇指,“不过,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的话……” “那我也会陪你一起。” 郦黎粗暴地打断他,“这次别想再丢下我!不可能的!” 霍琮叹气道:“谁给你的错觉,以为我还会像上辈子那样大度?我怎么舍得……”他说着说着,声音渐趋于无,呼吸声反倒变得粗重起来。 感受到唇上的刺痛,郦黎轻轻闷哼一声,带着一丝埋怨,但被霍琮直接无视了。 细微的水渍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内,间或夹杂着“果然你来青州是不坏好心”、“要是有什么万一,我总得为兄弟们留些退路”之类的含糊对话。 尽管谈论着沉重的话题,但郦黎和霍琮的心情却格外轻松。 万籁寂静的深夜,他们静静地十指相扣,额头相抵。 郦黎还气喘吁吁笑着对他说:“要是我真能把你救活了,一定要写篇论文,从此成为后世广大学子医生逢考必拜的学术祖师爷。你说,他们会给我的雕像前面摆苹果还是橘子?——我个人比较喜欢巧克力。” 霍琮的脸色微微苍白,他的胸膛起伏的频率比方才更快了些,但因为在黑暗环境中,郦黎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只是觉得霍琮的心跳快得厉害,还以为是因为亲吻导致的。 霍琮强打起精神接话道:“其实奶茶也不错,我记得你喜欢喝甜的。” “那是以前,上年纪之后就是三分糖了。” 郦黎感叹道:“时间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我都快想不起来我上学那会儿的痛苦了,自从带了学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他们写论文……” 霍琮忽然咳嗽起来。 郦黎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撑起半边身子,一把抓住霍琮的手腕,一言不发地把起了脉。 “没事,被自己呛到了。”霍琮解释道。 可惜瞒不过郦黎的眼睛,他直接翻身下床,重新点燃油灯,弯腰静静地看着霍琮片刻,伸手拭去了男人唇边还未来得及吞咽下的一丝鲜血。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天前。” 郦黎点了点头,“算算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我配置的草药有减缓病程的作用,但没办法根治。” 他这样的反应,反倒叫霍琮有些不安起来。 霍琮被他按在床上,看着郦黎从抽屉里翻出早已配置好的药丸,连同热水一起端到他面前。 “你不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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