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又宁一口气问了许多,谢昙也只挑了其中一件作答:“明日卯初(五点)便行。” “那么早啊……”安又宁怅惘,复跃然争取,“阿昙我真的不能一起去吗?我保证,绝不会拖你后腿!” 谢昙沉默着看向他,未置可否。 安又宁便知,谢昙已然不会在已决定的事情上浪费口舌。 安又宁识趣的打住这个话题,拉了谢昙往熙宁院内室走:“外头冷……” 谢昙却没有动。 安又宁不解的看过去,谢昙似乎思忖了下才道:“赴魔宫年宴之事还有许多未曾备妥,再过一刻我便需回去。” 安又宁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只是临走前抽空过来陪自己一会儿而已,时间太短,内室不进也罢。 往年也多是如此。 安又宁习惯了渺茫希望的落空,倒也谈不上很失落,他只恨时光太短,与谢昙怎么也待不够。 安又宁不由得再次提出自己的祈求:“阿昙,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谢昙眉头很快的蹙了一下,复点头答应。 安又宁伸手抱紧了谢昙的腰,闷头埋于谢昙宽阔肩膀下的胸膛深嗅,谢昙身上的乌沉香气霎时无孔不入,沾染上他脸颊乌发。 安又宁侧过脸颊,拿手指戳谢昙腰间的玉带钩:“阿昙,我舍不得你。” 谢昙没管他的小动作,只看了他右眼处的锡银面具一眼,声音仍淡淡的:“我答应过你,今岁会早些回来。” 安又宁小小声的“嗯”了下,又抱了谢昙好一会儿才松开手。 甫一站好,他便冲谢昙伸出了手,一副大着胆子讨要的姿态。 谢昙看了一眼他的手掌心,不明所以:“怎么?” 安又宁在雪琅回来那日就已隐约知晓,谢昙今岁忙于处理比往年更复杂的局势,尤其是还涉及到他自己原本的家门,谢昙必不会如表面一般沉静。 往年不需他讨要,谢昙于小年夜见安又宁的第一眼就会掏出封红,摸摸他的头,递与他,道一句“新岁安康”。 如今,安又宁看谢昙反应,便知他已全然忘了,便只好大着胆子理不直气也壮的提醒:“今岁的封红呢?” 谢昙一时怔仲。 片刻后谢昙才缓缓道:“等魔宫回来补予你。” 安又宁的初心也并非真的想要压祟钱,只是想借由此事纾解一下谢昙绷紧了好一阵子的心绪,闻言也不追问,只乖巧的点点头。 谢昙向来说到做到,安又宁从不曾在这方面操过心。 可不曾想,今岁的封红,他竟到死也没有收到。
第6章 谢昙于第二日卯初准时出发,安又宁站在城门口为他送行。 奔赴魔宫的车队浩浩汤汤,除了前头骑马引行的左昊和坐于五花马青蓬车内的谢昙外,其后跟行的一二十辆车马皆是纳贡之物,四方城旌旗飞扬。 安又宁怅惘的目送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的马车,开始每日掰着指头数日子,数谢昙何时归来。 谢昙赴魔宫年宴,往年皆是十七八日而归,今岁谢昙说会提早回来,那么说不定半月内他就会再次看到谢昙的身影。 这么想着,安又宁心里就偷偷的开心起来,每日都会站在城门处望着远方等谢昙。偶尔雪琅也会捧了一堆吃食,说过年了外城里又多出了几路货郎,出了许多她未曾见过的新口味,她便美美买来陪他在城门口耳听爆竹眼望烟花,边吃边等。 谢昙却失约了。 谢昙不仅未按约定提早回来,反而不知为何还拖后了两日,在他生辰的前一天早晨,也就是正月十三,才出现在城门外。 还多了一辆跟随谢昙回来的乘人马车。 那辆马车同样青蓬玄纹,与谢昙马车唯一不同的是,车前未悬挂铜舌车铃。 安又宁飞奔至谢昙马车前,却还是忍不住奇怪的偏头看了那辆马车一眼,一旁骑马随侍的左昊,突然就意味不明的冲他笑了一下。 安又宁也说不上来,一时只觉得有些不舒服。 谢昙掀开了马车的玄纹棉布盖帘:“怎不在府邸等着?” 安又宁霎时将心头不适抛掷,回神有些难为情的道:“我想第一时间见到你!” 谢昙沉默了下,继而从马车内冲安又宁伸出了手。 那只手戴着惯常的黑色手衣,指节匀称,一如既往的修长,安又宁却注意到,他袖袍下隐约露出的那截白玉腕骨上,却突然多出了一串紫檀佛珠。 紫檀佛珠色泽莹润,在谢昙白玉腕骨上松松的攀了三圈,腕底垂坠一个精致小巧的福禄葫芦,葫芦下的同系紫锗色垂绦随风意动。 谢昙唤他:“上来。” 安又宁压下心头疑虑,握了谢昙的手,钻入马车。 马车内铺了暗朱色暖毡,安又宁挨着谢昙坐于厢凳,问他:“你这次怎去了这般久?我很想你。” 谢昙回答:“一些事,耽搁了。” 安又宁便知,谢昙这是不想细谈,就转了目光盯向谢昙手腕:“怎么突然想起戴佛珠手串?” 谢昙下意识看了自己腕骨一眼,沉吟片刻,抬腕反问:“你喜欢?” 安又宁只是在意佛珠手串的由来,并非在意佛珠手串本身,毕竟谢昙身负洁癖,近身之物更是讲究,不会随意取戴陌生之物,闻言自然摇头。 谢昙便道:“戴着顽罢了。” 马车很快穿行入府,过影壁后,仆从便要卸车牵马入厩,安又宁随谢昙下车,再次好奇的偏身,看向一直追随在他们身后的那辆马车,想看车上乘了什么人。 却未等到,被他派去看护雪琅的连召突然从大门口跑了进来,他手里还拎着雪琅买的一大堆东西,边跑边喜悦的嚷道:“公子,公子,安公子来了!“ 能被连召这样兴奋的禀告于他,也只有飞云阁的安霖之了。 是……是大师兄来了? 自他入魔域以来,飞云阁在正道的处境就一直稍许尴尬,他为了不牵扯家人,主动散播他与飞云阁已经断绝关系的消息,虽然他与爹爹私下仍旧往来信件,可飞云阁亲自来人入魔域寻他,这百年来还是头一遭。 安又宁不敢置信,随即被莫大的惊喜包围,一时也顾不上看随行马车了,甚至忘了与谢昙打声招呼,转身就迎着门口的连召疾行:“大师兄现下走到哪儿了?” 连召兴奋道:“已经进了外城了,他们人多东西多,雪琅姑娘正带着路!” 安又宁忍不住眼眶一热。 无论是过节还是生辰,无家人陪伴,平日里倒不曾察觉如何,可一旦家人真的来了,他险些绷不住思乡的眼泪。 二人眼看着出府门而去,安又宁却突然想起什么驻足转身。 熹微日光下挺拔站立的谢昙神色晦暗不明,只冲他轻点了下头。 得了谢昙的准允,安又宁复高高兴兴的随连召出门迎人。 外城主街熙攘,人流如织。 安霖之身姿伟岸,气质端肃,在魔域一众人等中很是扎眼,安又宁很容易就注意到了他。 安霖之仍如安又宁少时记忆中一般整肃,眉浓而黑,眉心拥有常年惯蹙下的一道清浅褶皱,安又宁本激动的心,在看到安霖之的面容之后,突然如鸟雀入笼,重新将那份雀跃捂了回去。 一股近乡情怯油然而生。 大师兄从来不赞成他对待谢昙的做法。 当年他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去救谢昙的时候,大师兄便万般阻拦,他知晓自己做法不妥却仍守着自己心中的道,为着自己心中的情还是做了,大师兄如今可还生着自己的气? 安又宁不确定。 他脚步一时踌躇,不敢近前。 前头引路的雪琅却眼尖,远远的看见他,踮脚欢呼:“阿宁!阿宁这里!” 安霖之沉肃的眼神立时望过来。 安又宁霎时头皮发麻,按捺下忐忑,提步走了过去。 “大师兄……”安又宁走上前,垂首低低唤了一声。 安霖之沉默了片刻后,才道:“怎么?不欢迎我?不准备带我入府?” 安又宁霎时抬眼,忙否认道:“不是的,自然不是,大师兄一路舟车劳顿,快随我来。” 一行人很快入了城主府。 防风过来,准备按照礼数将安霖之安排进城主府客房,安霖之却冷嗤一声:“我又不是来住好屋子的,不劳大费周章,我与阿宁一起便是。” 安又宁站在旁边局促的握着双手,讪讪笑了,防风看了一眼,最终未说二话,躬身退下。 安又宁将安霖之安置在了熙宁院西厢房,一切收拾整妥后,二人方说上话。 安霖之啜了一口热茶,这才看向旁边垂头耷耳如同罚站的安又宁,开口便是:“可知错了?” 安又宁煎熬的垂头沉默,片刻后才英勇赴死般道:“又宁不悔!” “哼!”安霖之狠狠一顿茶盏,眼神如电的看了安又宁半晌,方叹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竟还这般执拗。” “罢了,”安霖之再次打量了一圈安又宁的住所,这才语气和缓道:“终归看着他待你还算不错。” 安霖之朝安又宁招招手:“阿宁,过来。” 安又宁紧绷的心,这才真正放下,知晓大师兄不会再发难,心头才涌起一点久违的高兴,乖巧的上前坐于大师兄脚旁锦杌上,歪头倚于大师兄膝弯。 安霖之爱怜的摸摸他的头。 “你可知,你走后,师父忧思郁结,唯恐你在外出事,尸骨不存,”安霖之语重心长道,“好在你还算懂事,境遇好些了,知道去信告知我们。” 安又宁鼻头一酸,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他将眼睛埋入安霖之膝头,泪水在安霖之绸袍上洇开,他声音发颤:“都是我不好,爹爹、爹爹如今身体可还康健?” 毕竟算是自己亲手带大之人,安霖之不忍继续苛责:“师父他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倒没什么,只师娘病情加重,差点没有挺过那个冬天。” 安又宁心尖一颤,却抿紧唇没有说话。 母亲极不喜他。 他自打记事以来,母亲面容于他而言便模糊至极。 当初,飞云阁阁主安清淮也就是他的亲生父亲,自大婚后便继承了飞云阁,多年来阁主夫妻恩爱,但二人却子嗣艰难。可子女缘浅,夫妻二人竟也不愤慨,心态宽和,只从外面抱回一个资质尚佳的孩子作为义子,这个义子便是安又宁如今的大师兄安霖之。 安霖之生性肃谨,少年老成,却甚得飞云阁夫妇二人疼爱,家继传承皆毫不吝啬,待安霖之犹如亲生,时日一久,外人便也将安霖之当作正经的飞云阁少主看待,多几分青眼尊重。 谁知,多年后,阁主夫人确诊喜脉,安清淮与夫人自是喜不自胜,便将已至青年的安霖之唤来,三人不知郑重商量了什么,第二日安霖之便从少主之名退位,占了飞云阁第一弟子大师兄的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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