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昙忽垂头觑向窝在他怀中的白亦清,不动了。 安又宁耸着肩膀不停的流泪抽气。 他已经应激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此时整个人的反应都迟钝极了,周遭的声音听在他耳中,仿佛放慢了数倍,他顿了好大一会儿,才似反应过来,白亦清到底问了什么。 他揉着仍不断流泪,已然哭成红肿核桃的眼睛,抽泣不已:“阿、阿昙最忌讳挟恩图报,我怕,我害怕阿昙有压力,更害怕阿昙误会我,误会我是那般卑劣之人……” 从而看轻我,嫌恶我,厌弃我,最终不允准我继续待在他身边。 白亦清却没接话,除了安又宁应激的动静,院中一时静如死寂。 白亦清偷偷抬头瞄了谢昙一眼,竟一时没有看懂谢昙的神色,还想仔细瞧上一瞧,就见谢昙眼珠陡然向下,隔着眼睑,居高临下冷冽的看了过来,白亦清登时吓得收回眼神,老老实实的窝在谢昙怀中不动了。 沉默中,谢昙神色晦暗难辨,半晌,却忽然不知想到什么,竟突兀的冷笑一声,声音沉冷坚硬:“如此说来,你此时便不怕我误会你挟恩图报了?”
第24章 白亦清提及是恩义,他提及便是挟恩图报。 安又宁这才知晓,是否是挟恩图报,竟是分人。 安又宁被谢昙问的哑口无言。 他垂目,震颤着站了好一会儿,又开始忍不住将痉挛的手攥在一起,无意识的去掰手指。 右手却还未使力,左手倏忽被人捉住举到胸口,安又宁茫然的望过去,就见谢昙看向他左手反折的手指,神色冷淡:“原是自己掰折的。” 安又宁反应了一会儿,才陡然回神,愣愣的看向被自己无意识掰折的手指,猛然惊醒:“阿、阿昙我的手指!” 安又宁竟是一副此时才发觉的反应。 谢昙皱眉,定定注视向眼前人,半晌,他嗓音凛冽:“身为侍卫,你准备用折掉的手指提剑杀人?” 安又宁发着抖呆住了。 谢昙这是在嫌弃他,手指折裂,还如何为他办事吗? 抑或是在威胁他,若自身无用,还有何理由继续留在他身边吗? 安又宁嘴巴微微张着,愣愣的看着眼前高大英俊的男人。 谢昙却未理他,抬起穿着黑色手衣的手指,慢吞吞的伸指向安又宁那两根淤紫外翻的手指。 十指连心。 一旦意识到,剧烈疼痛便从手指传来,是故谢昙方触碰到,安又宁就不可自控的往回抽手躲避。 谢昙不容他手指逃逸,握着他腕子的手力加大,安又宁痛呼,就听咔啪两声,反折错位的手指被重新正骨,恢复原位。 可谢昙并未用真气疗愈他淤紫归位的手指。 谢昙甩开了他的手。 谢昙重新居高临下的觑向,虚握着自己手指痛的满头大汗抖动不已的安又宁,说道:“不用真气,只上药。” 他嗓音沉冽:“让你长长记性。” 安又宁瞬间就明白,谢昙这是在怪他——可他伤害的是自己的手指,还是无意识的行为,谢昙生什么气呢? 安又宁只觉一团乱麻,抬眼看向眼前肩膀宽阔,眉眼冷冽,渊渟岳峙之人,脑子陷入浆糊般的凝滞。 安又宁垂下眼睫,半晌,却冷不丁的注视向谢昙,像在确认着什么一般,尾音压抑着颤抖:“阿昙……抱抱我。” 庭院再次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三人站的极近,安又宁语毕,白亦清就立刻悄悄抬头去看身侧谢昙的反应。 谢昙面色平静,看向安又宁的眼神却微微涌动,白亦清在他意图向前的那一瞬,当机立断,立刻抓着心口歪了过去。 他胸痹之症愈发严重,甚至都不用装,就立刻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紫绀,他手指用力的痛苦的抓着自己的心口,似乎想用以缓解愈发稀薄至难以吞吐的呼吸。 谢昙抱扶住了他。 白亦清艰难道:“谢大哥,我心口好痛啊,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心吗?”他一只手弱弱的拽住谢昙井石青直缀的前襟,“谢大哥我真的好痛啊,我快要喘不上气了,我撑不下去了……” 白亦清说着便已眼睫颤抖,不过片刻,就已昏厥过去。 谢昙将白亦清抄膝抱了起来,转身。 安又宁稳住踉跄,下意识跟随了半步:“阿昙……” 谢昙脚步一顿,却只是说了句“你先回屋”,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熙宁院。 安又宁脸上的表情空白一瞬,傻了一样目送二人出了院门,良久,才慢慢抱膝蹲身,浑身打颤着前后小幅度微微摇晃着,像一个循环迷路的西洋钟钟摆,神经质的用力的抱住了自己。 他抬起右手,轻轻摸摸自己的头,自言自语:“没事的,没事的,你自己可以的,别怕,不要害怕安又宁,不要害怕……” 话却未完,他身体却仿佛一刹那突破某种极限,哇的一声,呕出一口血来,昏死过去。 安又宁自小便有容易应激的这个毛病。 所幸小时候他常去的那个假山,可以包裹住他所有的不安,爹爹也会宠溺又温柔的安抚于他,纾解他的应激。 长大后他有了谢昙。 谢昙虽然每次看起来都过于冷漠,但他冷脸安抚自己的手指,每次都有着恰到好处的力道,自己的情绪便在这种安心的力道中很快得到缓解,便几乎很少有过真正的应激触发伤害。 这次却不同。 安又宁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却长时间没有得到安抚,松弛下来,这不仅导致他记忆颠倒,言语淆乱,诱发颤症,最终身体撑不住下,更是引发了厥症,应激昏死。 更糟糕的是,在强烈且长时间无安抚的应激下,安又宁真气逆流,乱窜的真气霎时便给予了他重创,引发了一塌糊涂的内伤,不多时,他便发起持续的高热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安又宁模模糊糊呢喃了半夜的胡话,才终于在后半夜恍恍惚惚的醒过来。 他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左手无名指连着反折的食指与中指,此时已经一起包扎了起来,绷带在上面缠的厚厚的,仿佛唯恐他一个动作不当便导致指骨长歪。 安又宁正要动,身体经脉中真气逆行如刀戕般的疼痛,便陡然细细密密的由内而外反向的包裹住了他,将他切割成无数细密的碎片。 他登时小声痛呼。 额上湿帕应声无力滑落。 连召霎时端着药碗手忙脚乱的掀帘进来,急道:“别动,别动!” 他扶着安又宁重新躺好,又心疼又发愁道:“公子可千万不要乱动,好好躺着养上一回罢。” 安又宁搅乱成浆糊的脑子,经过昏厥反而清醒了些,见连召忙前忙后,却只觉意兴阑珊,他便打发连召出去歇息。 连召本不肯,奈何安又宁向来不惯他贴身侍候,又坚持想自己一人待着,还是担忧忐忑的退了下去。 室内一静,安又宁就不可避免的陷入了空茫的思绪。 他真是输得难看又彻底。 安又宁恍惚的想。 他早该察觉的,虽然相伴,一旦与更重要的人起了冲突,谢昙的心立刻就不会偏向自己,终是自己没有分量。白亦清没有出现前,自己竟还天真的以为,自己已然成为了谢昙心中不可或缺的人,白亦清的出现,终于让他重新认清了现实。 终归是自己自欺欺人罢。 可就算如此,就算如此……安又宁心中竟还模模糊糊的存着一丝微渺至极的希望,不想放弃。 他想,毕竟谢昙还记得自己每年的生辰,有时外出还会给自己带些小东西做赠礼,如今那些赠礼已经被他珍之重之的积攒了满满一盒,只待他再挑一只大些的螺钿木盒,将赠礼于明年替换进去,就可以再继续积攒起这点点滴滴的甜意。 尤其今年生辰礼,谢昙更是替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手刃了仇人。 谢昙并不是一点儿都不在意自己。 安又宁从枕下摸出仿佛仍带有谢昙余温的那方天青色手帕,攥紧了,珍惜的捂在心口,身子微微打着颤的在衾被下蜷缩成一团。 良久,他终还是在心底默默的想着——如果,如果阿昙明日来看我,我便……我便原谅他这一次。 不曾想,安又宁此次祈愿竟很快得偿所愿——谢昙于第二日子初时分,带着一身凛冽之气来到了熙宁院。 他却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僵在原地。 谢昙来了。 谢昙要来取他的心。
第25章 安又宁因应激痼疾复发,真气逆流,身如受针砭刺骨之刑,无力动弹,一直躺在熙宁院卧房,茶饭不思。 他虽不知也不愿打听谢昙和冷翠阁那边的动静,耐不住除了贴身侍候的连召,廊下偶有碎嘴的洒扫仆役闲扯,倒教他在卧房窗下多多少少听了些去。 冷翠阁忙活了一夜一昼。 白亦清的胸痹之症拖了这么些年岁,又是凡人之躯,早就强弩之末,是故才会三步一喘,五步喧痛,若不是谢昙当初将他接回府温养了这么些日子,怕早已一命呜呼,命归西天。 此次便骤发的十分厉害。 冷翠阁彻夜通明,一拨拨药医进进出出,流水般的方子开出去,流水般的药碗又端进来,好歹保住了白亦清的性命。 这一夜一昼,冷翠阁内次次动静不小,折腾的不行,却次次决策飞快,处置妥帖,显而易见——处处未提谢昙,却处处都有谢昙。 安又宁辗转反侧的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廊下那两个仆役聒噪,心中一阵阵发苦。 这种难以名状的难受滋味,直到再次掌灯,谢昙于子初时分来到熙宁院才告罄。 安又宁高兴的拥衣而坐,起身靠在床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步入内室的谢昙,忍着身上真气倒行逆施的绵密之痛,弯着眼睛喊了一声:“阿昙!” 谢昙微微俯首掀帘而入,他还穿着昨日的那身井石青的家常直缀,显然是这般长时间都没来得及回栖梧堂换上一件。 谢昙看向床上的安又宁,脚步顿了一下,才缓缓踱步上前,伸出黑色手衣的大手,摸了摸他的头:“可好些了?” 安又宁弯着眼睛,从衾被下伸出双手,覆在谢昙放在他头上的大手上,软软道:“好多了……可是阿昙,我身上还是难受。” 谢昙的眼神就被安又宁左手包扎的三指绷带引了过去,他默了片刻,问安又宁道:“手指可换过了药?” 安又宁老老实实的回答:“换过了!” 谢昙坐了下来。 谢昙明月清风的坐在床沿,伸手将安又宁抱进怀中,轻抚向安又宁松散长发下单薄的脊背,一节一节,如之前安抚一般耐心按着,良久,未吭一声。 安又宁环着谢昙的腰,也没有说话。 一时之间,二人之间仿若约定,皆绝口未提昨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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