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清淮向来是最疼宠他的,疼宠到有时候安又宁甚至都觉得,到了毫无原则的地步。 可是爹爹并不常年在家。 为了给母亲治病,爹爹常年在外,四处寻医问药,只每年年节时分才会归家几日。 安清淮归家那几日,往往是安又宁这一年中最快活的日子。 他不用再日日刻苦修习剑道,也不用再夜夜熬灯温书。他可以趴在爹爹的膝弯,眨巴着眼睛听爹爹云游途中的趣闻,也可以让爹爹带他出门逛街买糖菓子吃,爹爹每次都耐心又温和,无论是爹爹对他说话,还是爹爹听他娇气又黏人的罗里吧嗦。 一点都不会嫌烦。 他性子黏人,爹爹在家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但他还是忍不住前前后后的跟着爹爹,高高兴兴的做着爹爹的跟屁虫,就算一整日里什么也不做。 若是轮到爹爹坐至一处处理飞云阁公务时,他总会在门外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爹爹看见了,便会笑着冲他招招手,他一路快跑至爹爹近前,爹爹就会一把将他捞至怀中,胡乱的揉着他的脑袋,逗上一逗,等逗的心满意足了,这才仍不撒手的抱着他,腾出另一只手继续埋头处理公务。 他每次在门口都会故意让爹爹看见。 若爹爹一时不察,他便会闹出一些小动静,引来爹爹的注意,爹爹发现他的小伎俩也从不拆穿,每次都笑呵呵的将他唤至身边,搂到怀里。 安又宁每每缩在爹爹的怀中,闻着爹爹身上那股棉花被日头暴晒过后般,温暖干燥又令人安心的香气,都会伸出小手拽着爹爹的衣袍,困倦的打着哈欠入睡。 爹爹的衣袍每次都被他拽的皱巴巴的,有时候甚至还会沾上他的口水,可爹爹一如既往的笑的开怀,一点都不会生气,反而会将他高高举起来,也逗了他开怀的笑。 安又宁每年都会将这种快乐在心底珍藏,在年后爹爹离开的当日,就开始期待起来年的重逢。 每当难过的时候,他便将这些珍贵的回忆翻出来不断反刍,想着想着,便也觉得没有那么难过了。 安又宁亲昵又怀恋的握着爹爹宽大的手掌,有些难过道:“大师兄,大师兄他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垂下长睫:“我又寄了好多信回去,都石沉大海,也不知大师兄收到没有,我以为……我以为飞云阁真的不要我了。” 安清淮突然叹口气,摸摸安又宁的头,语态慈柔:“你们两个小孩儿,一个比一个倔。” 安又宁抬目过来,安清淮继续道:“你的信,你大师兄都收到了,一封都没有丢。我来之前,他还偷偷的让手底下的人时时打听你的消息,关切于你,就是梗着脾气硬不回你,想逼你回来。” 安清淮笑道:“你倒好,性子虽柔悯怯弱,内里却小牛犊一般执拗,熬了这般长时间,都快把你大师兄的鼻子给气歪啦!” 安又宁难得由着性子噘嘴:“爹爹,您还打趣我!” 安清淮哈哈笑道:“你是你大师兄一手拉扯大的,我本以为你大师兄会把你教成一个严肃的小古板,每年归家你却软软一团,黏人的紧,倒打消了我的疑虑。谁成想,我们黏人的小宁儿竟也有叛逆期,还玩了一把大的,虽吃了苦,瞧着倒也有几分自立担当的骨气,还算成器。” 听闻,安又宁不免忐忑:“爹爹,我叛出飞云阁叛出正道,让您难做……您、您不怪我吗?” 安清淮一愣,知晓这小家伙又犯了多思多虑的毛病,便忍不住拉拉他的手,认真的看着他道:“那你后悔吗?” 安又宁咬唇,半晌,顶着安清淮灼灼的目光,摇了摇头。 安清淮笑道:“宁儿,你要知道,生而为人,很难不辜负所有人。” “自你出生,为父对你的唯一要求,就是问心无愧,不负自身。” 安清淮缓缓道:“修道本就是修心。世道艰险,你很难讨好所有人,能做到为父的要求便已可立身天地,自由来去。宁儿,你已做的很好。” “至于其他,爹爹还在呢!”安清淮冲安又宁眨眨眼,“你小小年纪,莫要如此操心,小心变成比爹爹还要老的小老叟。” 安又宁眼中泪意星星点点,心口却觉得酸酸热热的,漾起一股暖意。 “至于你大师兄……啧,”安清淮故意皱起眉头,逗安又宁,“等他不气了,爹爹再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如今可不敢撞枪口。” 安又宁哭笑不得,又忍不住发愁,低落道:“大师兄果然还在生我的气……” 安清淮本还想逗自家儿子,却见儿子确实十分在意此事,想了想最后还是认认真真的劝慰道:“你大师兄想法自是好的,但也不能枉顾你的意愿……不过不管如何,一家人,怎么会有真生气的时候?” 安清淮道:“我们都只是担心你罢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抚上安又宁右脸处的锡银面具,在安又宁下意识要躲的时候,收回了手:“宁儿,日子过的如何,只有你自己才知晓,为父只想让你知道……” 安清淮一双眼疼惜的望过来:“若此处过的不甚开心便回来罢,别处不容你,飞云阁总是你的家。” 安又宁抿紧唇,没有说话。 安清淮叹息一声,知晓他向来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自己虽如此劝,但出于对飞云阁在正道的处境考虑,这孩子怕是宁愿自己横死在外,也不愿再回来拖累他们。 安清淮也不再劝,只怜惜的去捏捏他的软耳朵。 一阵静默过后,安又宁欲言又止,思了又想,终于还是岔开话题,问到了母亲:“母亲如今身子可还康健?” 提及此事,安清淮的脸色凝重下来,他斟酌了片刻,才道:“你娘亲病情又重了些,不过不要紧,如今只差一味仙草,为父马上就要凑足丹王所说的药引了,你娘亲的病很快就会好。” 安清淮让安又宁不要担心:“为父打听到那味仙草长在魔域的万兽涧,为父看过你之后,便要出发去此地寻找。” 安又宁听闻却是一惊,脱口而出:“万兽涧毒虫妖兽数不胜数,还有各种毒瘴幻域,万分凶险,爹爹不可去!” 自安又宁记事起,就知晓爹爹曾去丹心派丹王处求药。 丹王却只给了爹爹一张药方,说凑足药引母亲的病方有希望,为了这一丝微渺的希望,爹爹常年奔波,处处找寻那一味味刁钻罕见难得的药引。 安又宁知晓父亲对母亲的爱意,从不相拦,可这次是向来有进无出的魔域万兽涧! 四方城与北望城东郊毗邻,万兽涧便在北望城极东南之地,向来是隔绝南边无定派狭长地域的天险之一。 既是天险,便无一不危险。 飞云阁不仅因他在正道处境尴尬,当年又坚决反对过其他门派清除紫光阁一事,本就做事艰难,如今爹爹要去万兽涧,却不从无定派的地盘入万兽涧,一来怕是因为爹爹自己心中膈应,二来就应是无定派不允了。 爹爹若真从无定派入万兽涧,定要与无定派商谈代价,爹爹不愿与之打交道倒可以理解,可先不说万兽涧本身如何凶险,以爹爹的正道身份,行走在魔域本就面生招眼,从北望城入万兽涧,岂不更是步步危机! 安又宁担忧又焦急的抓头发,甚至单是想想情绪都开始有些应激,他霍然起身,垂在袖袍下的手指开始痉挛,瞳孔内是挥之不去的惊惶恐惧:“爹爹,您不能去!”
第21章 安清淮立刻跟着起身,一把揽住了安又宁的肩膀,抚摸他的脊背:“宁儿,放松。” “不要慌,慢慢吐息,”安清淮柔声引导,透出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对,就是这样,我们的宁儿真乖。” 安清淮等安又宁的情绪稍纾直至脱敏,才再次在他焦虑的目光内镇定道:“为父为你娘亲寻医问药多年,如今眼看就有起色,宁儿,你知道的,为父不会放弃。” 他抚抚安又宁的头顶,宽慰道:“宁儿放心,为父有分寸。” 安又宁抬头看他,眼泪再次簌簌而落,安清淮无奈的笑了一声:“还是这般爱哭。” 他再次伸手为安又宁揩去眼泪:“不说这个了,你可知谢昙近况?” 安又宁眼神迷茫:“爹爹,阿昙怎么了?” 安清淮道:“倒也没什么,只正魔两道打的不可开交,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无解的局面,为父却觉得这战快打不下去了,估计再用不了几个月,最多年底之前就会有分晓。” 安又宁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爹爹怎么知道?” 安清淮低头笑看他:“爹爹厉害罢!我与你说这些,主要还是希望你不要过于忧虑,谢昙很快就能回四方城,到时候正魔两道的局势和关系可能又会有所改变。” 安又宁眼中果然燃起希冀,心绪瞧着都不再那般紧绷,放松了不少。 安清淮知晓自己儿子思虑重的毛病,如今瞧着他卸下了一些心理包袱,不禁也跟着安心了一些,下一息却忍不住故意逗他:“宁儿,你这般在意谢昙,为父可是要醋了!” 安又宁立刻局促的闹了个大红脸。 安清淮哈哈大笑起来。 纵使安又宁再如何不愿,安清淮在看过他之后,第二日一早还是出了四方城,向东邻的北望城直奔而去。 安又宁不能出熙宁院送他,便从自己剑匣中挑了好几把好剑,让爹爹捎上,这才目送他出了院门,消失在院外长廊尽头。 时间流逝如梭,安又宁日日在担忧爹爹遇险和担忧谢昙安危的交替忧虑中,换上了秋袍。 秋高气爽,院中枯黄的槐树叶子落了一地,安又宁坐在院中,看连召拿着一把大笤帚在院中打扫。 正魔两道局势果如爹爹当初所料——就在前几日,传出正魔两道议和的声音。安又宁问过门口监守的侍卫,若无意外,大约就这几日,谢昙便会归来。 正魔两道正式停战议和,安又宁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不用再日夜为谢昙担惊受怕,随着日头的东升西落,他开始满心期待,雀跃的等待谢昙归家。 却不曾想,他还未等到谢昙,却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白亦清站在熙宁院门口向里张望,连召见了,拿起笤帚就挥舞着要赶人,被一旁的安又宁拉住制止。 安又宁站起身,看着那张酷似薛灵的脸,半晌方背扶着院中石桌抿唇道:“有事吗?” 白亦清却一点都没有之前诬陷于他的愧疚与窘迫,反而神态单纯,轻轻问了一句:“我可以进来说话吗?” 安又宁刚要拒绝,白亦清就已探身而入,径直走了进来。 安又宁蹙眉。 白亦清却丝毫不在意安又宁的神态,边捂着心口弱柳扶风的走着,边四处打量安又宁的居所,眼神中布满了新鲜:“安公子这边倒是应着四时令,春夏秋冬四景轮替,倒是添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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