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岁觉得这是个不需要思考就能回答的问题: “当然要知道真相,没什么谎是能撒一辈子的,我怎么可能在谎言下无忧无虑?” “那你要我怎么办?” 莫凌昭语气有些失控,他烦躁地点燃香烟,呛人的烟雾在密闭的空间内升起,可他看了眼莫岁,啧了一声,还是反手在真皮座椅上直接按灭了只吸了一口的烟。 莫凌昭至今还记得,梅薇思在临终前死死地攥着他的手不让他离开的样子。 女人瘦骨嶙峋的手上爬满了暗斑,冰冷的死气便顺着二人交握的手指一点点侵染他的身体。那张曾经在各大媒体上被盛赞为“帝国之花”的面孔生机不再,涣散的瞳孔里是一片阴郁晦暗的灰色,却依旧心有不甘似的死盯着他。 他那时候年纪也不大,听到女人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弟弟的名字,还以为母亲是在临终前担心莫岁幼年丧母无人照顾,于是坚定地向梅薇思打包票,说自己一定会照顾好弟弟,就算父亲严厉,也一定会让莫岁幸福健康地长大成人。 可听到他这么说,梅薇思尖锐枯槁的指甲死死掐入了他的掌心。 枯枝一样的手指紧紧绞住他,女人回光返照似的从病床上撑起身体,表情和语气中流露出莫凌昭至今回想起来依旧觉得狰狞可怖的恨意—— 我巴不得他去死。 都怪他和那个女人,出身低贱的家伙,凭什么玷污我本该完美的人生。 他不是你的弟弟,他不配待在莫家,凌昭,我只有你一个孩子。 莫凌昭一度觉得,莫岁是上天送给死水一潭的家庭的礼物。 从不太会走路的时候,莫岁就像个金灿灿的小太阳,会满屋子地乱爬乱滚,最后在摔倒前跌跌撞撞地抱住他的大腿。 莫岁和这个家格格不入,而莫凌昭比爱他的父母更爱他的弟弟,因为莫岁的降生,他不再觉得家里是冷冰冰的地方,也不再怀疑自己是否拥有珍贵的亲情。 可原来,格格不入是因为莫岁真的不属于这个家。 直到梅薇思停止心跳,监视屏上起伏的线条彻底化作直线,僵坐在病床旁的莫凌昭依旧没有应下母亲口口声声要让他替自己报仇的遗愿。 哪有什么仇好报。 莫凌昭心知肚明,梅薇思不过是终于为经年累月的怨气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她的苦难与莫岁无关,可她的恨意却如此真切深厚。 尽管莫凌昭知道上一辈的恩怨与莫岁无关,在梅薇思去世后,他依旧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真的没法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地去爱莫岁了。 梅薇思对他而言是个不错的母亲,这个对他人都没什么感情的女人给了他最基本的母爱,他不可能在面对莫岁的时候完全忽略梅薇思那双写满了恨意与挣扎的眼睛。 除此之外,莫凌昭更开始害怕。他怕莫岁有朝一日会在知道这个秘密后彻底远走高飞,这个家里就又只剩下两尊对着演戏的雕塑;他也怕莫岁的成长与出格会令习惯控制一切的莫晤沉感到失控,怕莫晤沉某一天会出手解决这个当年心软留下的错误。 如果莫岁能够一辈子听话就好了,如果莫岁能够永远在他的羽翼下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就好了。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莫凌昭做不到像从前那样和莫岁亲近,扭曲的控制欲却一日胜似一日地强大,他在无意中被逐渐异化成了莫晤沉权威的爪牙与拥趸,可少年的他最厌恶的分明也是莫晤沉的控制与独断。 他一直没有想过这样的想法对不对,直到莫岁背着他拉着褚洄之参加了星炬杯。 莫凌昭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那个分明一无所有的穷小子除了花言巧语之外究竟带给了莫岁什么,能让莫岁那么开心。 他以为褚洄之带给莫岁的东西只是自由,所以他也在学着给莫岁他所以为的自由,他以为自己在改好了。 “以前是哥哥有很多事情做得不对,哥哥以后会改的。” 莫凌昭恳切地看着莫岁: “你不是不想总被管着吗?哥哥送你离开主星,想去哪里都可以,你挑一个地方,这么多年我也是有自己的势力的,我能保证不让父亲抓你回来。” 莫岁第一次觉得他哥不是个聪明人,他望向莫凌昭写满挣扎的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认真说道: “哥,可你现在就是在干涉我的决定。” 闻言,莫凌昭懵了一瞬间,他像是被迎头重击,未说完的话也全都卡在了嗓子眼里。 “为什么不真的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呢?” 莫岁此刻看上去反而是二人中那个更加成熟独立的人,他的眼眸和声音中都蕴含着足够坚定勇敢的力量。 “你也看到了,我可以做成父亲和你认为我做不成的事,我甚至可以比你们做得更好,我有我自己要走的路。” 沉默持续了很久,莫凌昭颤抖的瞳孔始终紧盯着莫岁,攥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松,他重重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似乎时至此刻才真正接受,一直都不是年幼的莫岁需要他的照顾,而是病态的他需要莫岁的陪伴。 就像他一直无法接受的莫岁身世的秘密,对莫岁而言不过是一个可以在短暂时间内就消化的事实而已。 莫岁没再多说什么,他自力更生,伸手点击仪表盘前方的控制屏幕,将目的地设为莫宅,随后开启自动驾驶系统。 莫凌昭没有阻挠莫岁的这个举动,他终于妥协,松开手往驾驶座上重重一靠,任由悬浮车调头转向。 高速行驶的车辆没什么颠簸,引擎声成为了唯一的环境音。 “……回家之后,你想干什么?” 一片寂静之中,莫凌昭哑声问:“和父亲谈?他不是你能说服的。” “或许吧,总得试一试。” 莫岁知道前方有很多困难,但他并不害怕困难: “以前证据不够,但去了一趟星枢,手里的东西足够证明很多东西了。” 莫凌昭觉得莫岁这话天真得简直荒谬,他眉头紧蹙,虽然是在质疑,话语里却没有了要强行阻止莫岁的意思,他提醒道: “父亲不是看证据的人,他只看动机和收益。解决某件事是否有利于他维护秩序才是他唯一会考虑的,我不认为他会给你机会。” “不是他给我机会,而是我给他机会。” 莫岁的口气大得吓人,明亮的眸子看着莫凌昭,他认真发问: “哥,你仔细想过吗,自己一直害怕着的那些东西,究竟有没有那么可怕。” “其实在回来之前,我本来就是打算先找你再找父亲的。” 莫岁说着,掏了下口袋,递给莫凌昭一个小小的芯片。 莫凌昭接过,问莫岁:“这是什么?” “大概就是一些林林总总的证据副本吧,包括方覃之前查到的,还有这次我和褚洄之查到的。” 莫岁说道:“褚洄之还往里加了点东西,他说你看了那个就会帮我,但我和他分别得比较着急,我也不知道他往里加了什么。” “哥,如果父亲不愿意出手彻查这个问题的话,你会帮我吗?”莫岁问。 恰在此时,悬浮车速度趋缓,停在了庄园门口,还处在震惊和犹豫之中的莫凌昭没有立刻回答莫岁的问题。 但莫岁显然也不是非常需要莫凌昭的答案,莫凌昭肯帮他当然好,可如果莫凌昭依旧踟蹰,莫岁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决定性的问题。 他打开车门,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给莫凌昭留下一句几乎振聋发聩般的话: “哥,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真觉得我和他可以改变一切。”
第120章 “信任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凉风吹动书房垂地的纱帘, 层层叠叠的影子厚重地铺满地板,像是一层层翻涌而上将人逐渐吞没的海浪。 莫晤沉站在书桌前,表情尚且称得上风平浪静。 “我很欣慰你终于认识到了这点, 莫岁。” 他淡淡道, 关闭投影光屏上莫岁的发言录像,转而看向不远处和录像上面容相同的少年: “你没有蠢兮兮地要救他, 而是选择和他划清界限,这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所以, 虽然你的先斩后奏很没规矩,但我可以容忍。” “星枢被铲除,他也算物尽其用了。等过两年民众不再关注此事,我会找个机会给他翻案的,不枉他立了功劳一件。” 莫晤沉语气平常, 就好像在说一件失去用处的工具。 他似乎默认褚洄之已经死亡,轻飘飘地问莫岁: “他是死在星盗手里, 还是死在你手里?” 干燥缺水的嘴唇张而又合, 莫岁勉强启动生锈的声带。 他压下喉头酸苦到令人几乎作呕的异物感,尽力控制着声音, 没表现出会引人怀疑的异常: “……他受了重伤, 我只是没把他带回来,并不确定他有没有死亡。” “不用想, 人已经死透了。” 莫晤沉跟挥苍蝇似的随意挥了挥手,他一眼看出莫岁依旧心存幻想, 因此特意多补充了一句: “在他身上安装的控制芯片不久前已经彻底没有生命信号了,他不可能还活着。” 空气死一般寂静, 莫晤沉居高临下地注视莫岁,看到直挺挺站在原地的莫岁除了瞳孔猛缩和紧紧握拳之外并没有别的反应。 这倒是令莫晤沉颇感意外, 他没想到莫岁会这么冷静。可这对他而言是个好消息,起码象征着麻烦的幼子经此一事,总算是被规训成了让他勉强满意的样子。 “我能理解,对你来说,牺牲他难免有困难。他是第一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你要习惯克服这种困难。” 莫晤沉极少见地放软了语气,话里甚至出现了点罕见且荒唐的关爱,他向莫岁道: “往前看吧,孩子。民众现在对你的印象非常好,你很快就能亲身感受到,他的死亡于你,绝对是利大于弊。” 原来莫晤沉的认可不过就是这么个不足为道的东西。 在得到这个东西的瞬间,莫岁并没有任何以前的他以为自己会有的惊喜或热切,他甚至感到通身涌上空落落的凉意。 信任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莫岁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与莫晤沉完全相反。 如果没有对褚洄之绝对的信任,莫岁现在可能连站都站不住了。 他始终一言不发,掌心紧紧攥着褚洄之送给他的玉雕方牌,温烫的热量源源不断地涌上,一点点填补他心脏上那个在慌张中轰然塌陷的洞口。 褚洄之说过,他不确定自己未来遭遇如何,但只要莫岁还能感受到这块玉牌的温度,那就说明他还没有生命危险。 莫岁不相信莫晤沉手里尖端科技的控制感应装置,说他执拗也好犯蠢也罢,莫岁只相信褚洄之跟他说过的话。 如果这份支撑着他面对一切障碍的力量都能被称为“虚无缥缈”,那莫岁不知道宇宙间还有什么东西是确信无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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