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良记起了这个地方。 上辈子来到这里时,卿良对这张脸没有印象,对于对方熟稔的打招呼,他只是皱了皱眉。 “看来是不记得我了。”对方轻笑一声,挑起的眉梢里有些讥诮,“仙师贵人多忘事,榕树村自然是记不得的。” 卿良指尖一颤,更用力地压下灵晔剑,锋利的剑刃抵在对方指尖,灵气与魔气在这一点点的交接处互相较劲。 忽地,对方握住灵晔剑身,讥讽的笑变得明艳异常。 他似乎放松了对魔气的控制,灵晔剑割开掌心,鲜红的血珠顺着剑滴落。 卿良猛然抽回灵晔,在对方手心留下一道明显的红痕。 榕树村,又是榕树村。 卿良去过太多地方,对于很多地名印象模糊,他不知道尚情在说什么。 可现在不同。他或许还是记不清榕树村在哪个方位,可无关紧要的记忆让他回想起来,这一世见到遮掩伤疤的小尚情时,那股突生的熟稔究竟为何。 十里村的大火,根本不是他与尚情的初次见面。 他们第一次相逢时,尚情明明还有不入魔门的契机。 榕树村下,寸草不生。 生长百年的大榕树遮天蔽日,从地底攀岩而上的根茎是杀人的利器。 扶风林收到的信息里,所有路过榕树村的人都无故失踪。门内派出弟子查探,弟子不敌有了神智的榕树妖,发出求救信号。 卿良才结束上一个任务,因为距离近,便赶了过去。 “是卿师兄!” 粗壮根茎从地底跃出,一点点缠住、吞噬生人。扶风林的弟子和旁边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年轻人被裹了大半个身子,随时可能被榕树拖入地下。 “卿师兄救命!” 那小弟子扯着嗓子大喊,话音刚落,灵晔剑划过捆住他们的树根,年轻人忽然获得自由,脚下不稳,被卿良接住。 血从灵晔剑身滑落,小弟子惊恐地检查自己身上是不是受伤了,又催年轻人也看看有没有伤到要死的情况。 但血不是这两个人的,而是来自这些根茎。 卿良觉察不对,提剑要斩榕树妖,从榕树垂落而下的须根忽地变动位置,阻拦他的去向。 榕树很大,垂下来的须根密密麻麻,身处榕须之间,如置身一片树林。 “树林”中的“树”纠缠不休,围拢到他身边又往意料之外的方向滑去。 卿良手腕一转,剑锋指向林立的须根,正打算横扫千“树”,细细密密的呼唤从须根中传出。 那是一种似人又似鬼的腔调,他听不明白,却也意识到这榕树不止是精怪这么简单。 他想起划伤根茎时渗出的血,散发腐烂气息的暗红色显得不够新鲜,那不是活着的生物会流出的血,更像是沉尸千万的黄泉水汇集于此。 可以猜测,树底累累尸体化作根茎,而这得以在地上看世间万物的须根…… “你再不现身,我就把须根都烧了。”卿良溢出的灵力电光闪烁,青雷气息暗藏其中,焚毁百年榕树刹那便可。 雷电中的杀气不做假,百年榕树被逼得显出眉目,在苍老树皮上勾勒出年迈的相貌,树眉一拧,阴气毕露:“竖子尔敢!” 卿良愣了愣:“我已百岁有余。” 你叫我小子不合适。 榕树妖:“……” 弟子小声提醒:“卿师兄,这个无所谓。须根!须根在躲你的雷。” 青雷跃动在榕树间,须根似人似鬼的喊叫里透出恐慌,卿良收起大半的青雷。 榕树妖:“……” 榕树妖:“我等无需你怜悯。” 弟子:“那烧了你啊!” 榕树妖老脸变形。 卿良扯住一根跳舞似的避开雷火的须根:“里面是活人吗?” 地下是死人,那只能猜测地上是活人了。 榕树妖气道:“这里没有活人!” 卿良道:“我等便是。” 榕树妖闭眼。 卿良:“你不说,我可以把须根扒开看。” “竖子……”榕树妖把话咽下去,“你敢!” 弟子大着胆子扒拉须根:“你就说实话吧,你又不是我卿师兄对手。” 蓦地,根茎剧烈抖动,窜出地面的根茎似爪牙、触手,刺向在场的三人。 弟子:“咦!咦?” 榕树妖声势嚣张,可那时的卿良已元婴中期,可以赶上四大门以外大部分小门派的掌门修为,抬眼间便压制一切。 但卿良没有继续动手。 他攥着最近的须根,灵力流入须根后,非人非鬼的语调平缓些许,他拧眉侧目,似乎在听这声音在说什么。 榕树妖也似被攥住命脉,附近的须根想靠近又怕靠近了引起卿良不满。 一时死寂。 “我听见了。”对峙中,卿良忽然打破局面,他放松力道,虚握着须根,“树妖,不必说谎,这里封印的都是村里的人。” 榕树妖横眉倒竖:“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留了他们太久,放他们去投胎。”卿良边听边用自己的语言转述,“他们说让我放过你,谢谢你帮他们。” 树皮上的苍老面孔怔住。 “你杀了很多人。一开始是屠杀村庄的军痞流氓,然后是被你认为可能毁坏村庄的过路人,这些都被你卷入地下、化作根茎。”卿良松开须根,“须根里是生活在村子的人,被你留在死亡前的一瞬间,一旦脱离须根,当即殒命。但这样不死不活的,意义又有多少。” 榕树妖缄默良久。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做出回应时,祂开了口:“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事,为何一定要死?如果要死,为何不能寿终正寝?为何要遭遇这些?” 榕树妖质疑世道、否定人世,挽留或将再度轮回转世的村中老幼,独木成林。 可当卿良放出灵力,打算释放这些魂魄时,被揭穿一切的榕树妖没再抵抗。 或许,祂也在等人解救一切。 卿良的灵力从脚底散开,收拢噼里啪啦作响的雷电,雷灵根竟也有还算温和的灵力。 灵力洗涤过地下的血污,流过枝干,通往须根。 须根展开,泛着白光的灵体从须根内走出。 刹那死亡的善良死魂无法在阳间说话,朝榕树笑着摆摆手,慢慢淡去。 榕树妖树冠轻摇,莹莹绿色包裹在朦胧的光泽中,这是一场告别,也是一场馈赠。 等白光消失,祂问:“世道如此吗?” 卿良道:“不会永远如此。” 榕树妖笑了:“你们是来救世的?” 卿良摇头:“我做不到。上界维持三界平衡,修道者护卫人间界,但拯救世人当是入世的人。各司其职,无暇分身。” 榕树妖叹了口气:“这里可能会有新的村庄,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我或许还是会动手。但如今我累了。” 祂确实累了。 让一整个村子的人留在生死边界是极其耗费生命力的一件事。 榕树寿命悠久,成了妖后甚至有成千上万年的岁月。 可这棵榕树几乎走到了尽头,祂把剩余的生命转化为灵力,赠予重赴六道轮回的魂魄,祝愿他们有一个足够完美的下一世。 祂没再说什么,阖上双眼。 榕树村失踪事件就此解决。 弟子说有失踪者原是附近城池的人,来榕树村前曾遇到家属求助,此番如能在树下挖出尸首,也是一个交代。 卿良没有异议,但也没有心力留下帮忙,扶风林通过竹笛发来下一个任务,他必须尽快过去。 灵晔剑浮空时,剑风卷起年轻人的额发,始终沉默不语的年轻人慌慌张张遮挡住右脸颊。 卿良这才留意起这个年轻人:“阁下是?” 额发重新遮盖住年轻人的小半张脸,他眉目低垂,颊边泛红,看起来羞涩腼腆。 弟子帮忙回答:“啊,忘了和您说了。我刚到村里时,他就被榕树根缠住,但那妖怪大概没动真格,他居然挣脱出来了。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能做到这点,卿师兄,我可以带他回扶风林测灵根吗?” 修真界常年缺人。 卿良道:“便去测一下吧。你二人同行,路上小心。” 只是,后来再没见过这个不明姓名的弟子。 弟子所去城池一夜间血流成河,始作俑者一身魔气、理智丧失,被捉拿回最近的门派候审,三月后,关押尚情的门派满门被屠。 血色脚印通往很遥远的地方,每一步都浸满冤孽深重的魔修气息。 时隔十年,右脸有赤红色伤疤的尚情出现,二度在大火中看到这样的尚情,卿良突然明白残害城池和仙门的凶手是谁。 9 ☪ 十里 火光中。 凶手不介意眼前的人记不记得他,脚步如鬼魅般无声无息,转瞬到卿良身侧。 “铛——” 卿良手腕一转,调转方向的灵晔挡住近身的攻击。 呼吸近在耳畔。 兵刃摩擦出让人牙酸的声响,主动发起偷袭的人却用过分亲近的语气对他说:“没关系。你忘了我也没关系。我名尚情,无论仙师忘记我多少次,我都会让你记得这个名字。” 灵晔剑闪出青雷,卿良加大了灵力的输出。 尚情往后一跃,拉开两人过近的距离。 他手上是一枝榕树枝,上面缀着半荣半枯的树叶,与其说是兵刃,更像是随手从路边捡的。 卿良握紧灵晔。难以想象,就是这么一根树枝,在尚情手中,与灵晔旗鼓相当。 甚至,在他看来,那根榕树枝或许略胜一筹。 ——刚才相击的力道还残留在卿良的虎口。许久不曾有过的麻痹让他抿了抿嘴。 “该说不愧是仙师吗?”尚情换了一边的手拿榕树枝,眼角微垂,做作的委屈,“我已经杀了很多人,有普通人,有道修,有魔修,可惜没能杀掉你。仙师,我的手很疼呢。” 他说得越多,卿良的怒意越重:“为何要杀人?” 尚情惊讶:“不如说,人类本就不堪,你救他们有何意义?” 灵晔剑嗡鸣不止。 雷点闪烁在卿良周身:“那为何放过这个村子?” 十里村的村民被火光映得通红,在一片红色中,一对对因过度恐惧而放大的瞳孔无神而骇人。 尚情扫过一张又一张面孔,摆出努力思考的严肃架势,在下一刻笑脸轻挑:“心血来潮?这个理由可以吗?” 雷电直刺他的咽喉,被榕树枝击散,两三片树叶晃晃悠悠飘落,火舌卷过,化为乌有。 尚情装作头疼:“看来是不满意。仙师,要不你告诉我你想听什么?你喜欢什么样的答案,我便给你说听。” 话音刚落,雷电瞬息席卷而来。 结界铺开延展至整个十里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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