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看着他们个个低垂着头生怕轮到自己样子,就觉着心情大好,任何人没有经历过现代课堂死亡提问他都会伤心的。 好在沈瑞也没耐心真的听他们挨个讲那些个车轱辘废话,只是叫他们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儿,据春珰瞧着,这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朝臣们今日回了府,少不得个个都得吃点强心丹不可。 等到某一个说完了,沈瑞便懒散的打了个哈欠:“且先到这儿吧,我午后要去商行,诸位大人今日便在这里将自己的法子都写成册子,晚饭前送到沈府。” 眼瞧着众人松了口气,他又填补了句:“别怪我没提醒诸位,交上来的法子都要分成三六九等,最后递到陛下面前去,若是胡乱写一通致使丢了官职,就别怪我没说过了。” 沈瑞起身掸了掸袖子,忽而好似想起什么般,随手指了指林雀:“你也得写。” 说罢,便也不管那些大臣们面上都是什么神情,便抬脚走了出去。 陆家的处罚他自个儿心里衡量明白了,交上去便是,明帝要他来刑部实则不顾是敲打,吓一吓这些曾经依附了不该依附的势力的人,也顺便敲山震虎,叫朝中的人都醒醒神。 若叫沈瑞来说,就合该叫他们多交几次折子,言之无物的,几次下来就直接回家养老,朝中自然就清静了。 还是不够卷。 不过也难怪是当皇帝的,一个举动之下,藏着不知多少用意权衡。 只是苦了萧明锦,珠玉在前,他若是不成气候,史书上难免要留个不大牢靠的名声。 —— 沈瑞的折子是面交上去的,明帝看过了险些被气笑:“你倒是该留情的时候不留情,不该留情的时候尽是从轻发落,你就是这么审案子的?” 沈瑞闻言只当作没听出来他的意思,目光坦坦荡荡地看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折子是旁人写的。 “臣也实在是多方考虑。” “哦?那就给朕讲讲你的多方考虑。” 明帝见不得他那一脸无辜的样子,瞧见了就觉着来气,而今逮着了机会,自然是要好好磋磨他一通。 沈瑞轻“啧”了声,两人目光对上的时候,感觉彼此骂得都挺脏。 但明帝却没什么被触犯皇帝威严的怒气,他平日里对萧明锦爱之深责之切,多是严厉,而今撞见了沈瑞这么个混的,反倒是生出了点宽纵来。 “那边先从金银说起,虽说陛下为了安抚百姓免了一年的赋税,朝中压力也大了些,但没收一半也就得了,总不能真叫陆思衡出去沿街乞讨吧,那才当真是叫剩下的个个都难免藏心思。” “再说官职,陆家嫡系旁支原本在朝中做官的,而今都被削了官职。旁人也就罢了,陆思衡从前没有,而今却须得给他找一个,这也算是招安了。” 明帝听着,心中暗自点了点头,沈瑞瑞这法子瞧着有褒有贬、不动声色的,但暗地里却最是狠辣,这样一通削下去,陆家百年之内都不会再有从前的风光了。 看他面上却故意刁难着,唬着一张脸敲了敲折子上的某一行字:“那你再说说这不动一砖一瓦的陆府是怎么回事?” 按理来说陆府是应当被查抄的,这才算是彻底杀了陆家的盛名,往后就算有朝一日陆家得势,这也是个始终消不掉的污点子。 可偏偏沈瑞却做主留下来。 沈瑞探头瞧了一眼,无奈的叹了口气:“夺人祖宅同挖人祖坟,这缺德事就别让臣来做了。”
第191章 陆思衡被下旨放出来的那天, 中都内难得下了好大的雨,将原就摇摇欲坠的叶子都尽数从枝头间打落。 街上的小商贩也都早早地收了摊子,只剩下一时之间还来不及收走的各种架子, 只等着何时出了日头,自己个儿晒干。 牢狱外停着一辆马车,守在外面的狱卒瞧见了彼此对了对目光, 琢磨着这位爷大约是来寻麻烦的, 中都内不是都传言说陆氏这番就是栽在沈家手中吗? 但不管真相究竟如何,而今谁坐高台, 谁深陷囹圄他们还瞧不出来吗? 是以只当做是没瞧见。 汴朝律法还算完备,是以即便是明帝下了旨意,等着一道道手续走完, 紧闭的牢狱大门从内里打开时, 也已经耗费了不少时间。 春珰见门开了, 便利索地撑了伞, 车帘被挑开,沈瑞从里面探出身子来。 官场上混的, 最是懂得此盛彼衰的道理,只要陆家的人还没死绝,他都没必要将事情做绝,是以还命人给陆思衡备了一把伞。 而今两人撑着伞隔着厚重的雨幕遥遥对望着, 一个依旧是金玉满身,另一个却已然是狼狈不堪了。 沈瑞即便心中清楚这是明帝有意给他的羞辱与敲打, 可而今瞧了依旧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最终还是陆思衡先轻笑着开口道:“我便知晓靖云今日定然会来的。” 即便白琢几次来瞧他, 将中都内那些个“忘恩负义”之徒都细数了个遍, 最后将沈靖云列为其中翘楚,估摸着是将他这辈子学过的难听话都骂了个遍。 自己一旦阻止, 就成了被蒙蔽双眼、神志不清的那个,到最后就连陆思衡自己都要怀疑被关进牢狱之中的究竟是陆家还是白家。 沈瑞往前走了些,目光从他身上打量而过,片刻后轻嗤一声:“留了个这么大个烂摊子给我,我还当你有多少谋算呢,怎得把自己折腾成这般狼狈难看的模样出来。” 陆思衡眼中染上笑意,方才心中那些个说不清楚的情绪而今都好似在两句话之间便彻底消散殆尽般,他无奈道:“哪里便是烂摊子了,我已经将事情做到再好处理不过的境地了。” 沈瑞闻言一挑眉:“好处理?你知道因着你一个,我多花了多少银钱?” 两人对上目光,片刻后各自撇开眼笑起来,无论而今金玉难堪与否,到底这世家的好日子还是能再捱些时日。 “陛下收了你的投诚,而今也只是小惩大诫,给你挣了个官职,虽然不见得有多少实权,你便也按时按卯地去便是了。至于陆氏……” 沈瑞指了指自己:“既然非要撑着那世家的清名,不愿同沈家一般从此经商,便也收敛些,关起门过自己的便是,这中都内落败的门户那么多,没做过也是瞧过不少,学着便是了。” 他并非没邀请过陆思衡入股,可这汴朝国本在农,从商者卑贱,一旦从商,从此名声便要被败坏大半,又不是没听说过楚家这些年的声名。 皆是糟污不可入耳之言。 陆思衡同他不一样,他从生来便是要为着延续陆氏百年世家繁荣活着的,若非而今皇权容忍不下,也是决计不会迎娶商贾之女的。 於氏自以为将已故的小姐嫁进来是羞辱了陆家,殊不知未必不是正中了那谋算的下怀。 这算什么?一时糊涂、强权逼迫?之后在清流人家之中选个娶进来做续弦,三五年便将此事遮掩过去了。 只是可惜了那於氏小姐,白白做了权力斗争间的牺牲品。其实於三娘也未必有错,这时间舍不得沉没成本的人在大多数,倒是如於氏小姐和陆思衡这般断尾求生的,才是少有。 若非挨在这个时代框架之中,两人决计不会止步于此。 沈瑞将伞稍稍移开了些,仰头看着阴沉的天幕,乌云层层叠叠地压着,叫人半点都瞧不见天光——他所行之事又何尝不是无尽的小。 “总而言之,陆氏挨了而今这一刀,便好生歇着吧,留不得百年昌盛,留个清名也算是不错。” 沈瑞弯了弯唇角,可眼中却瞧不出半点笑意:“君权制下,哪里容得旁人独大。” * 直至陆家的府门重新紧闭,春珰在轻声地试探道:“公子,回府吗?” 沈瑞将窗口处的帘子掀开个边角,看着雨水将陆府门前的石狮匾额冲刷出深色,好似隔了多久似的。 从前车马云集的地界儿而今也变得门可罗雀起来,沈瑞瞧着忽而嗤笑了声,也成,不是沈家被血洗,就是陆氏被抄家,总归都得让顶上那个心中舒服了才成。 “回府吧” —— 成王败寇的道理到底还是明白的,因而乌州的案子并不算难查,为着能够赚个宽宥,彼此互相攀咬,昔日那些个情面半点都不留。 最体面的竟然是於三娘,她跪在祠堂之中给先祖上了一炷香后便带着早就准备好的证据到了江寻鹤面前。 她爹娘一生无子,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是以在爹娘早逝之后干脆推拒了一早定下的亲事开始接手於氏的生意。 这么多年来,从最初的人人都瞧不起她、想要算计她,到而今成为说一不二的家主,她什么手段都用过。 就连那招了入赘,最终让她生下於鸢的男人都因着一场“莫名其妙”的病早早离开了人世,从那之后族中再没有人让她将生意交给男人来打理。 她一手将於氏扯成乌州最显赫的商户,可而今随着景王谋逆失败,也成了这乌州内最大的笑话。 江寻鹤看过她递上来的证据,为景王办事这么多年,无论是同景王还是同别的势力往来,她都细心地留下了痕迹。 而今也成了江寻鹤查案最有效用的助益。 江寻鹤垂眼看着跪在堂下的她,忽而开口道:“其实於氏是有机会的。” 在陆思衡退婚、於鸢自戕的夹当之中,若是於三娘能够舍下满门荣耀,也不至于会落到而今的地步。 於三娘身着乌州内最华美的衣裙,妆发细致完备,闻言也只是微微一笑道:“可我从走上这条路开始,就决不允许自己有所失败。” 她抬眼看向江寻鹤,像是这会儿才想起来要问一般:“想要请问钦差大人,於氏会是什么下场。” “按着律法,嫡系尽数诛杀,旁支男子流放、女子充作官奴。” 明帝虽然为了天下安定,对诸多涉事不多的都有所宽宥,但其中却绝不饱含於氏,一个商户也敢勾结逆贼,对于皇权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挑衅。 官衙外於氏的人已经被押解这送了过来,看着跪在堂下的华美妇人,个个目眦欲裂,极尽恶毒之言咒骂她。 骂她是□□、毒妇、灾星、丧门星、克夫…… 恨不得将所有的罪名都填在她身上,这样就可以让自己畅快一些般。 坐在江寻鹤下手、新上任的乌州刺史听着这些污秽之言当即皱眉名衙役将他们堵住嘴压下去。 左右也是要死,那些人看着衙役过来非但没有止歇,反倒是骂得更大声了,过了好一阵才彻底地安静下去。 可於三娘跪在堂下,从始至终面上都显不出什么情绪来,即便是那些咒骂的话已经到了周遭人都觉着难以入耳的程度,她也好似浑然未觉般。 那乌州刺史到底是好奇,憋了半天还是忽而开口问了一句道:“於氏,你可有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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