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姜轻就这么站着,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着安无雪。 他面上讥讽之色褪去,嘴角噙笑,双眸裹着欣赏的眼神。 安无雪被看得格外古怪。 他目光越来越沉。 姜轻不像是在看一个对手。 反而像是——像是刀匠在看自己锻出的利刃,高手在看自己所创的无双剑法,画师在看自己最得意的画作…… “宿雪。这个名字,还是我给你取的呢。” 安无雪登时浑身不适。 裴千立刻“呸”了一声:“刚才是狗在叫!没人喊这个名字!” 姜轻眼珠子转了转,仍然在直勾勾地打量着安无雪,轻笑一声:“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所以我一直希望你能真的成为宿雪。可惜啊,你还是选择当安无雪。” 安无雪冷冷道:“我从来都是安无雪。” 姜轻嘴角噙笑,兀自说着:“离火宗上下,确实无辜,我确实在做自私自利之事,那又如何?说来还得怪你,平白无故封了我其中一个碎片,锁了我大半灵力,害得我不敢出手,藏头露尾好多年。 “其实我一开始没太把你当回事,自命不凡的天之骄子我见过太多,最后都死了。我那时候担心的反而是谢折风。我知道登仙基本不可能,但他是曲闻道陨落时寄予厚望之人——我太了解曲闻道了,能得他临终受命,谢折风必然有着能够抓到这一线登仙之机的潜质。 “当时我突然通过春华,得知谢折风闭关冲击仙者境的消息,时间紧迫,我只能偷偷摸摸寻到第五根天柱,又散了不少修为,以浊气侵蚀天柱,想趁着你们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在谢折风渡劫之前彻底毁了它,断绝登仙的最后的一线生机。” 他叹了口气,仿佛真的在可惜,“谁知道第五根天柱和你还有联系,居然能把你唤来。你净化了第五根天柱,毁了我的所有计划。” 安无雪握着春华的手腕在抖。 他胸膛起伏着,血气翻涌,最后一丝理智拉着他,才不至于在此刻轻举妄动。 姜轻对他的怒意视若无睹,“呀”了一声。 他笑得眯了眯眼睛,接着说:“万丈水渊你机缘巧合封了我大半实力,谢折风登仙你又冥冥之中稳住了最后一根天柱——我没想到,你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我,我怎么能放过你呢? “我通过春华了解到的那个安无雪,从小就注定了要坐上落月峰首座的位子,受了委屈不记恨,遭人诟病不怨恨,永远将天地、苍生、师门、亲朋……全都放在他自己之前。” 他一字一顿,“高风亮节,霁 月清风。” “这样的人啊……这样一个,比曾经的那个姜轻还要明亮得多的人。他如果也遭挚友拔剑,挚爱抛弃,众叛亲离,不得好死,他死前会怎么想呢?” “所以你只是为了让我背上污名,就填了离火宗满门性命!?” “是啊,”他轻声说,“离火灭门,修浊入魔,万宗围杀,年少意气过后却是墙倒众人推,身死而无一人在意,无人为你争辩——这些都是我为你精心准备的。” “为了把你……变成另一个我。” 姜轻欣赏着他。 “宿雪,我们一模一样呢。”
第141章 安无雪双瞳轻颤。 雪絮挂在他颤动的睫毛之上,像是深海之中绽放的雪莲。 春华抖动,他握剑用力至手背青筋暴起。 裹着浊气的风雪打在他的身上,他分明有灵力护体,却还是觉得刺骨冰寒。 裴千在一旁咬牙切齿道:“安无雪哪里和你一模一样?你若是费尽心机造就千年前千夫所指的局面,那如今呢?如今难道你就得逞了?” 曲忌之这时终于斥浊气出伤口,不着痕迹地持剑靠近。 他神色警惕,也接口道:“姜先生在得意什么?你千年前的筹谋失败了。首座从始至终,不曾剑指苍生。” 安无雪无言。 他和姜轻一样? 笑话。 他无心和姜轻辩驳,赶忙无声地结出法印,送出一道传音符。 传音符裹着灵力,冲破疾风骤雪,穿过谢折风立下的结界,朝着茫茫海域深处而去。 ——它去寻谢折风了。 姜轻却只是看着,丝毫没有阻拦之意。 他被裴千和曲忌之接连反驳,也不恼怒,反倒点头道:“所言不差。其实你当时真的死了,我猝不及防。你拿着春华一路杀出重围,回到落月峰时,我还在筹划着如何让落月峰也背弃你,结果没想到,我们这位谢仙尊啊,居然比我想的还要绝情。” ——安无雪知晓心魔真相时,已经察觉春华的问题,不曾用过春华,姜轻至今也不知晓谢折风那一剑的隐情。 他仍以为谢折风为天下悠悠众口而放弃安无雪。 “……我本来没想让你死的。你若是死了,我岂不是看不到你被众生抛弃的反应了?我当时遗憾了好久,谢折风又成功登仙了,我只能继续隐于世间。后来,我想看看,你若是有残魂飘荡世,是不是会怨念憎恨?我追溯因果,寻到荆棘川,却看到了很有意思的事情。” 姜轻讥讽道:“谢折风亲手出剑杀你,居然又去荆棘川寻你残魂。” “更让我惊讶的是,你的残魂还是没有什么怨气。” 安无雪冷冷道:“那倒是让你失望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傀儡印所在的左臂。 “我曾经救了第五根天柱,死后没有怨气却残魂不散,是因为第五根天柱留了我的碎魂,历时千年,替我重塑金身玉骨,送了我新的一世。”这些皆是他能沟通天柱之后猜到的。 “而你——”他举起春华,剑尖对着姜轻,“靠着推算因果,找出了我复生之处,抢先一步带走我,落下傀儡印,借云舟之手把我换了个身份送回落月峰。” 姜轻接连点头了好几下,神色格外从容。 “谢折风已经登仙,可浊仙秘法被因果所埋,我反倒只能止步渡劫巅峰。时局已变,我想重振旗鼓,原来的筹谋已经无用了。从那时起,我有了新的打算。但这个打算靠的是第五根天柱,必须得等你活过来。 “我本来可以布局更久。但是你死后最开始的八百年,谢折风年年赶赴荆棘川,以仙力覆盖万千荆棘,这些强劲的仙者灵力被第五根天柱汲取去,助它更快地为你塑身。我当时实力大减,动不了天柱,也动不了你,只能等着。 “幸好,谢折风近两百年来放弃在荆棘川徒劳,而开始奔走四海寻别的机会,我这才能顺利进行我的谋划。 “宿雪想听听我的谋划吗?” “首座,”曲忌之说,“他在拖延时间。” 姜轻笑道:“我在拖延时间,你们也在拖延时间,我们都想等雪妖和谢折风那边传来消息,对吧?” 安无雪心下一跳。 此言正中他所想。 不对劲…… 姜轻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不在意这一次造成举世动荡的雪妖。 他这般等着对方出招,实在是有些不妙…… 可他如今并不能贸然出手。 曲忌之已经杀过姜轻一次,杀死的不过是个化身。 姜轻先前骗他们胎石失窃,恐怕这些胎石早就被姜轻都拿去做了化身,他眼前这个未必是真身。 对方虽然和他一样是渡劫巅峰、半步登仙,但是姜轻曾经是个浊仙,实力并非寻常渡劫巅峰能比。在面对化身的情况下,他根本没有把握,彻底绞杀姜轻神魂。 几千年前曲闻道折剑没杀了姜轻,一千多年仙陨铸就的因果阵也抹不去姜轻,安无雪哪里有那个能耐一击必杀? 他若是杀不了姜轻,只是毁了对方化身,让对方神魂藏匿,那他反而更是被动。 因此,他获得姜轻记忆知晓千年往事之后,并没有急着动手,更没有传令琅风城仙修和落月弟子前来相助。 他在等师弟。 ——可他在拖姜轻,姜轻居然也在拖他!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干脆开门见山,直言道,“有些话其实你没必要和我说,但你还是告诉我了,总不可能是在这种时候还想同我闲聊吧?” “哦?我不能想吗?我确实想呢。” 安无雪持剑之手没有动。 春华横亘在姜轻面前,不过片刻,剑身之上便已经挂了许多落雪。 他灵力稍动,荡开周围冷风,扫落剑身上的积雪。 “我不想。”他说。 斩钉截铁。 姜轻一愣,随即捧腹大笑。 “好,好……” 他笑声忽止,目光一沉,面露阴郁之色。 “其实我们不用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但你偏偏每一次都不愿意入局,我能怎么办呢?” 安无雪眸光幽幽:“……每一次?” “是,每一次。” “第一次,是万宗围杀,你被谢折风一剑断生机。你若是当时残魂便有怨,我们说不定早就同谋此局了,我何必做到这一步呢?” “第二次,是我给你落下傀儡印,设计你被云舟带上落月峰。 “我知道谢折风寻了你千年,不可能放任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成为他人炉鼎,他一定会留下你。而你醒来只会发现,你成了个杀身仇人的炉鼎、替身。 “那时我笃定,你会不计一切代价地杀了谢折风,毁了落月峰和修真界的宁和。可你居然没有——你居然为了盛世长安,就这么放下了上一辈子的生死,只想就那么平平淡淡地离开。” “第三次,我想毁了你布下的四海万剑阵,不得不翻出那些陈年往事。我想,你看到那些人千年后的嘴脸,总该后悔了吧?你怎么还是没有呢。” “不久之前,那是第四次了吧。我挖出埋了数百年的棋,引导世人觉得你和祸事脱不开关系。北冥人人都在揣测你的复生,两界处处都在议论你的嫌疑。但这一回,你甚至没有等着质疑声起,就破了这一局。” 姜轻每说一次筹谋,安无雪的脸色便黑上一分。 他若是仙祸之时便知道这厮的存在,必然会提剑追杀姜轻至天涯海角! 他自己不谈,那些卷入阴谋的性命有多少?其中又有多少人,或许不被诱使就不会误入歧途,最终也走上了不归路…… “仙祸因你而起,曲闻道陨落千年,你现在为何还要牵扯无辜苍生?” “他死了,我也‘死’了。我转生两次,本就不是当年愿意为了他以身为剑的人了,他死了我就收手?多无趣啊。” “我自然是想要魔道重兴!仙祸再来!!” 安无雪眼中挂着浓厚杀意,低声道:“所以这是你的最后一步棋?” “不得不说,我确实被首座骗了,还以为谢折风当真深陷心魔。我本来想彻底摧毁四海万剑阵,再唤醒雪妖的……” 姜轻耸肩,“但是没关系,结果还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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