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为了生存,日子就太苦了。 通常来说,这是当地衙门出力,划分区域。区域内,最大的花灯,甚至灯塔,一定是衙门出资,再有富户豪绅捐赠完成。 沿街的商铺再在铺面外面挂出灯笼和灯谜,拿些铺面里售卖的货品,或者是自购的小玩意儿作为彩头就够。 把大花销平摊了,又能在热闹的庆典里,带起流动摊贩的生意,在往年,是个刺激消费的活动。 今年是刺激不到了,谢星珩想把已经沉寂下去的戏班子、杂耍班子、皮影戏等热闹场面抬出来,让民众看个乐子。 到目前为止,城内的职官,包括卫所的千户们,都被策反得差不多。 这个程度,并非是他们直接倒戈,而是立场暧昧。很多事情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深究到底。 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容许城内有变动,哪怕是政策上的,只要不过分,他们都能放过。不会各衙门互相抬杠捣乱。 日子越过,战局越是明朗。他们有所预料,更有人把家人暗自送出了海城。 谢星珩的行为也越来越到明面上,与文世昌的联络日渐频繁,在户部不算秘密,在海城的圈子里,就更加瞩目。 经文世昌威逼利诱的人,见此情状,结合谢星珩的背景履历,默契不谈。 余下的人,在海城的改变里,慢慢回过了味儿。 像盐课司的提举盛荣,就私下里找了他的表弟刘进贤来问。 “你跟谢敬之走得近,你给我说个准话,他是不是有退路?” 刘进贤很感谢盛荣在官场上对他的帮扶,但他拉不动盛荣,早前甚至冒着兄弟决裂的风险狠狠规劝过,盛荣大为感动,没责怪他,反对他更好,却依然我行我素。 盛荣说:“我为皇上办事,我有什么错?” 如今寻退路,谁也不敢跟他说实话。 因他是皇帝的心腹臣子,职位虽低,权利却大。 他在海城连番捅娄子,朝廷都没给他实质性的惩罚。只是数次训话,让他知道利害。 刘进贤摇头:“我也不知道,这话他也不能直接跟我说,但他是个聪明人,我们要么学着点?再不济学学其他墙头草,态度暧昧点,谁也拿不到错处。” 盛荣对皇帝效忠,但不是愚忠。忠诚哪有小命重要? 他应下,约上刘进贤,去找谢星珩喝酒。 谢星珩跟他们兄弟俩关系都不错,约酒答应了,席间他说了想筹办中秋灯会的事,拜托两位哥哥多多支持。 这点小事,盛荣大手一挥答应了。 这件事,盛荣点头,知府衙门要给面子。 盐课司拿了一笔银子出来,知府衙门再添一点,余下商户有皇商号召,江知与知道他们也苦,仔细核算过账目,依照街区繁华度,按他们的铺面能获得的曝光率计算,大大小小的商户拿钱数量不等,但最高的,只有十二两银子,这让他们都松了口气。 既是中秋节,反抗民兵那边也得兼顾上。 又一批军饷被劫走,当地府兵追得懒散。上面的人松了,下面的人就不会卖命斗狠了。 海城有条不紊的筹备中秋节灯会时,被文世昌和刘进贤联合送到平西的张遵祖成功夹带一个消息,送了出去。 张遵祖没能参加今年的春试,文京前所未有的心硬,磨破嘴皮子都不让他去赶考,连在平西居住的宅院都不能出。 他另想了法子,说他要看书。他们出行仓促,所带的书本极少,笔墨和纸张都有定数。不让他出门,总要满足他的读书需求。 来平西将近半年,张遵祖都以回家携带太麻烦为由,看完的书籍,他都要让文京还到书斋。 文京也谨慎,每次都细细检查,没有发现夹带信件。 他偶尔也会觉得这样做实在伤人,但父亲说的话,他牢记在心。 他们父子的两条命,还有海城那么多官员的命,都在张遵祖的嘴里、笔下,舍不得杀就算了,再谨慎小心都没错。 但他没有想到张遵祖如此心机,用了半年多的时间,一点点的仿写摘抄模仿笔迹,在书籍内,以夹批的形式,写了要命的话。 这本书还到书斋,算折价卖。 折价的书,会更快流入市场。 这年头,不在乎买书钱的人,不会买折价书。 愿意买折价书的人,都是急迫要看的。 很平常的一天,文京看天气不错,提前把被褥拿出来晾晒,为着换季做准备。 还想着去请裁缝做冬衣,另买些料子,他要做靴子。 厨房里,还咕噜炖着汤,有香味弥散出来。 正当他朝屋里喊话,问张遵祖今天中午想吃什么的时候,院门被人敲响。 敲得很急躁,文京立刻警觉,还没来得及有反应,就有人翻墙进来。 来人做官差打扮,腰间佩刀。 他跳进院墙,立刻从里开门,放进来更多的官差。 文京的脸色霎时白了。 离开海城时,他父亲说过,真有这一天,就是张遵祖恨透了他们,一定要他们死。让他必得反咬一口。 文京开口前,张遵祖在屋里大声喊:“救命!快来救命!这些谋逆叛贼关着我,全在干谋反的大事!!” 刘进贤派来盯梢的人,做家仆打扮。 怕太显眼,在宅子里伺候的人,三种性别都有。 连着浆洗的婆子夫郎,灶屋里忙着的厨子,都是他们的人。 立即有前门管事的人过来跟官差沟通。 装得很像样,害怕之中硬着头皮上。 “官爷,是出了什么事?我家姑爷患了失心疯,他说的话可信不得啊!” 管事说着话,从怀里掏出文世昌给的信物,是一枚户部的牌子。 “我家老爷是户部海城清吏司的员外郎,为官数十年,就是个小小地方官,哪能做谋逆的事?” 张遵祖还在嚷嚷,大声喊话,把谢星珩和江知与牵带进来说。 文京这时也缓过劲儿,忍着心中翻腾的愤怒,手脚发凉,慢慢朝着官兵走去。 他是官家子弟,进来的官差态度客气了些。 文京给他们行了一礼,跟他们解释道:“让各位看笑话了。我家就我一个独哥儿,我爹舍不得我出嫁,给我招婿。他多年取仕不中,又因赘婿没脸,常年待在家,憋出了毛病。 “谢大人是新来海城的官员,也是赘婿,官职却不低,曾入阁拜相,我这夫君一向妒忌。谢大人的夫郎你们该听说过,他是封官的夫郎。夫郎都能封官,我夫君受了大刺激,这两年精神一直不好,年前发病…… “我爹本劝我和离,多年夫夫情义,我哪能抛下病中的他不管不顾?为着家中颜面,我们以赶考的名义,来外地养病。没想到他因没能上京而记恨上了我跟我爹……” 这一番话,文京离开海城以后,日夜回想,他颤巍巍几乎站不住,越说脸色越是苍白,但好歹讲完了。 家仆来扶他,他又让人去房里拿病案本来。 张遵祖听他一席话,心就凉了半截,望着文京的眼神淬毒般阴狠。 文家果然没有把他当自家人,文京也是虚情假意。这些话都能空口白牙往外说! 家里准备充分,病案本之外,还有药炉、药渣作证。 病案本里,连带着当地大夫把脉的记录都有。 张遵祖死命喊话:“我根本就没有病!我没有喝过药!也没看过大夫!你们大可请人来对峙!” 文京原地干呕。 他从未有这么强烈的呕吐欲。 这位枕边人,真是捂不热的狼心狗肺。 文京不怕对峙。 他们能准备好病案,每天熬药,就不怕对峙。 为什么是来的平西,而不是其他城市?张遵祖真的不会想吗。 可惜,动乱时局里,当地官员想要谋求向上爬的机会。 铁证如山,也要把他们夫夫俩送到京城去审。 让京城的太医,看看张遵祖是不是真病了。 也让朝廷派钦差去海城,看看文大人有没有联合谢大人、江大人谋逆。 他们还没被定罪,一路上官兵押送,但可以坐自家车马。 文京再不想见张遵祖,与他分车而坐,沿途里,但凡歇脚,张遵祖都要说他这些年察觉的异常。 更早的,竟然是谢大人一家没搬来海城之前的事。 从他嘴里说出来,文京感觉从前的日子,都蒙上了一层油雾,朦胧不清,又难以擦除,黏腻难缠,恶心至极。 好在,有人会回海城报信,但求父亲平安。 两头的人,同时出发,前后脚抵达目的地。 平西送来一个举报海城有官员谋逆的举人,而海城的刘进贤,收到了张遵祖坏事的消息。 刘进贤立即去找谢星珩,另外派人把文世昌叫来。 这次密谈,谢星珩把江知与带上了。 事到如今,不必再做外围掩饰,有事同商共议。 文世昌听到这消息,心凉了半截——去了京城,看了太医,一切都瞒不住了。文京会死。 谢星珩记得他的功劳,这件事也不能受害者有害论。 他安抚道:“你是功臣,世子不会忘记你的付出。这件事闹到京城,我们的人会全力保下文京。文大人须得振作起来,我们要在海城拼一条生路,你才能跟文京团聚。” 谢星珩让刘进贤把地图挂上。 刘进贤是更上一级的联络人,他手里掌握的消息,是在场众人里最多的。 地图挂上,他拿毛笔沾朱砂,一处处圈地,表明那些是林庚已占领的城池。 留给朝廷城池不多了,主要包含京城在内的三省七府十五县,以及东、西两部的相对偏远的城池。 海城就是其中之一。跟西部不同,海城是必争之地,林庚已出兵往海城而来。 富贵险中求。 他们都做到这份上了,城内官员策反了那么多,现在跑路算什么?前功尽弃。 谢星珩想赌一把。 看是林庚的兵马先来,还是朝廷砍头的圣旨先到。 “我会联络杨飞接应,也会与当地武将沟通,提前派人出去望风,到时我们还有机会逃离。现在不能走。你们的意见呢?” 江知与自是陪他一起。 而且江知与也认为不能走。 他们好不容把海城百姓的生活纠正,让他们过上普通日子。现在离开,等同放弃这里的百姓们。 以前铺垫的舆论,后来做出的努力,都会白费。 哪怕不求功名,只为生灵,他也想多撑一撑。 刘进贤也是不走的。 他还没有暴露。 文世昌沉默着,思索着,他艰涩开口道:“三位大人再安排细致些吧,到时朝廷的人先来,我会顶下罪名,撇清你们的关系……” 谢星珩让他停止这种危险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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