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逸不置可否,左不过是些宴席颂圣的场面话,他才没心思记。 因此抱臂而立,一张俊脸散发出懒洋洋的傲气。 一瞅小儿子这幅满不在乎的模样,右丞差点儿又要破功。 “左丞有句话说的没错!那就是今上还春秋鼎盛啊。”右丞神色幽远,话里有话,“咱们秦家只认皇上,从来不搞那些提前站队的把戏,你万不可行差踏错将一家人推入火坑啊。” “爹,你这话什么意思。”秦逸收起吊儿郎当的态度,双眼微眯发出探究意味,“我不过喜欢和小郡王待在一块儿,又没去招惹什么皇子公主。” 怎得他爹连家族前途都拎出来吓唬人了。 右丞想给儿子脑门一个爆栗尝尝,却被对方灵活地闪身躲过去,气急了低声道:“你可知自大皇子被废流言纷纷?传言小郡王才是……才是今上属意的储君人选!” 父子对视沉默半晌。 随后帐内爆发出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爹你老糊涂了不成?”秦逸愣了一下,随即仰面大笑,好不容易止住笑意道:“小郡王身体弱,怎么能埋在一堆奏折里操劳呢?应该一路下江南散散心才对,景色好心情好,他的病也就好了。” “哎!”听了小儿子这话,右丞是彻底没脾气了。 这些传言有鼻子有眼,别人听了要么装聋作哑,要么私下求证。 多多少少会揣摩分析这件事的真实性,毕竟长公主孕期蹊跷颇多,而安乐郡王那病谁又知道不是装出来的呢? 可秦逸这家伙,居然直接从“当皇帝太累对身体不好”反驳他,这这这……不成器!不开窍! “行了,滚吧。”右丞朝外摆摆手驱赶秦逸。 他现在真正相信这个儿子了,对方接近小郡王,绝无半点险中求贵的押宝心态。算算算,傻人有傻福吧! “爹,这是我的帐子。” “滚!” …… …… 耳畔风声猎猎。 鞭子分明落在人身上,可持鞭者却仿佛在抽打一块毫无知觉的死肉。 “你倒是找了个好靠山,知道跟沈云渺告状。”段霖长身鹤立于琉璃灯下,然而在一些人眼中,却与披着人皮的俊美罗刹无异。 长生低头沉默,这回却没有一滴泪。 他跪在地上明明活着却像死了,对有些人来讲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因为死人是既没有痛觉,也不懂惧怕的。 太监服下,他疤痕遍布的胳膊上缠着一条水红色忍冬纹发带。那是云渺之前在他身上挣扎时不小心散落的。 这让长生回忆起九岁那年,刚捐了个小官的父亲因被牵连进肃王谋反案中,致使全家在除夕夜后流放。 山高路远,多少青壮年都默默死在路上。母亲卖掉身上唯一值钱的陪嫁,一只忍冬花金簪,贿赂看守狠心让他入宫为奴。 昨日还呼朋引伴,是小官宦家备受疼爱的小少爷;今日就成了争抢残汤剩饭,人人能欺负的下等太监。 父母为襁褓中的婴儿取名时,也许从未想到他会遗忘自己的名字,全然为贵人的喜恶活着。 长生…… 据说忍冬花越冬而不死,恰如世人魂魄,永入轮回生生不息。 某一世,会不会他才是恣意无碍的小郡王,而小郡王却是个需要他庇护的小太监呢? …… “在想安乐郡王?” 段霖语气酷戾,拉回了长生游离的神思。 “奴才不敢。” “有什么不敢?今天在宴上,看见安乐郡王身边跟着的齐忱了吧。”段霖手中软鞭像逗狗似的扇了扇长生的脸,抛出肉骨头诱哄道:“是不是很羡慕,很想替代那个狗奴才?” “奴才不敢。”长生仿佛提线木偶般,只会重复这句话。 “倘若本殿下给你机会,让你去小郡王身边当狗……你也不敢吗?”段霖神情有些温和无奈,眼底却有如冰封千里,“本殿下金口玉言,只提一次。” 长生身体微不可察抖动了一下,这番意动被段霖看在眼里。 他重重在砖石上磕了个响头,“奴才惶恐,何德何能伺候小郡王。” “啪——” 十足十的力道,长鞭飞出甩碎了价值千金的琉璃盏。 “你应该庆幸自己是个太监,这是你唯一胜过齐忱那条狗的地方。” 段霖慢条斯理捡起一块琉璃碎片,放在眼前细细端详,“不过,很快你们就都一样了……去云渺身边吧,贴身看着他别让旁人插手。懂我的意思吗?” “奴才明白。” 长生笼在袖子下的指甲已经将手心攥出血,他脊背止不住发抖,明明兴奋异常面上却还要作出惶恐不安的模样。 他已想好待会去见小郡王说的第一句话—— “奴才席上鲁莽,为小郡王挡酒后遭七皇子厌弃,宫中已无容身之所……望小郡王垂怜。” 牡丹缠枝屏风被徐徐推开。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明眸皓齿的小郡王从屏风后探出半边脸,比牡丹还艳三分。 他瞧着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小太监,心软道:“那你跟着我,段霖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让奴才替小郡王更衣吧。”长生希冀仰头,好像迫切希望证明自己的用处。 云渺瞧了眼一旁捧着衣物,面容冷峭的齐忱,思索片刻道:“那你来吧。” “小郡王……”齐忱皱眉上前一步,冷意如刀扔在长生身上。 “谁来不都一样?再说了,你笨手笨脚总是扯到我头发!”小郡王横了这个只会打打杀杀的侍卫一眼,示意长生过来帮他。 屏风后,一双手抚上如玉脖颈,绕过纤细腰肢褪去外衫。 帐外北风呼啸砭人肌骨,暗处猛兽蛰伏。 明日……明日还会有哪些人驰骋猎场?又想猎些什么?
第14章 狸猫 远山寄寄,林野间冷霜凝雾一片缥缈氤氲。不多时,橘红色晨光冲破层云,万丈金波喷涌而出。 一队人马行于林间,薄霜上留下杂乱蹄印。 “小王爷,咱们的人已经集结完毕。猎场外围早有一队人马伏击,届时定能活捉七皇子。” “好!真是天助我也。”被称作小王爷的青年模样二十来岁,样貌端正,但眉宇间是拂不去的沉郁阴鸷,“保不齐有护卫暗中随行段霖,我们就在后方拦截。” “小王爷说的是。捉了这唯二长成的嫡子,那道貌岸然的狗皇帝定会答应我们的要求,拿金银马匹来换。” 永靖帝膝下成年的皇子只有两个,俱是已故皇后所出,其余儿子不是年岁尚小就是半路夭折。 子嗣单薄这点倒与昔日谋反的肃王相似,肃王膝下也只有一个儿子,正是先前发号施令的小王爷——段成之。 段成之轻蔑冷笑道:“谁不知七皇子身上留着一半贱民的血,若不是姓了段……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有那样的商户外家,也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市井贩子!” 可叹世事弄人,他今日却要费尽周折劫掳段霖那个眼高于顶的贱种,以此向狗皇帝博一条生路。 一行人刚刚调转马头隐匿于林中,便发觉远处几个黑点在移动。 有人来了。 …… “小郡王,您关心比试结果也不用亲自跟过来。天这么冷,留在帐子里围炉煮茶多好,还能谈谈心……” “你想煮茶就煮去呗,再者说又不是我要你跟着的。” 一双雪水浸过般的清亮瞳孔扫了秦逸一眼。 “我、我只是怕你冷。”秦逸夹紧马肚向前与小郡王并肩,腆着脸凑上去,眼里只能映出对方的影子。 云渺骑在乌云背上,吉光裘将他整个人笼住形成一片温暖空间,牵着缰绳的双手若隐若现。 因着昨日的赌局没有分出输赢,段霖和齐忱还要再比。 这在云渺看来属实没有必要,虽然主角没能大获全胜,但是他的目的基本都达到了。不仅炮灰值上升,永靖帝也慧眼识外甥赏赐了齐忱。 虽说还没让段霖那家伙心服口服,但意外和秦逸结识,也算完成了收小弟这一环节。 不过当事人执意要分出个输赢,云渺也乐见其成。毕竟他的任务就是不断给主角使绊子,却反而看着对方步步高升逢凶化吉。 而且云渺昨晚睡前分析了一番齐忱没赢的原因,那就是装备太差!自己把极为认生的乌云扔给对方,光制住这么烈的马肯定都花了不少功夫。 于是今早让他让齐忱自己挑匹适用的马,再加上好弓好箭。这回不可能再平手了吧。 而且……这回没有秦逸这颗老鼠屎掺和到里面。 对方昨日肯定是想去帮齐忱打猎,该说不愧是龙傲天的好兄弟吗? 虽然不知道秦逸今早跟着自己有什么目的,但现在别想离开他的视线! 小郡王得意洋洋转头看了身边的牛皮糖一眼。 没想到这一眼却让秦逸受到鼓舞,大冬天里却总感觉浑身烧得慌,烦躁得想找片湖凿开冰跳下去。 他怀里一直揣着要送给小郡王的定情礼。那是祖母带来的陪嫁,早早给了他就是要送给秦家未来的孙媳妇儿。 秦逸一直在找机会,想着自己哪天剖白心迹后,再将这礼物送出去。 可他一见到小郡王就不知道说些什么,对方也总是对他兴致缺缺的样子,再这么下去可不行…… “小郡王,我有个东西要送你。”秦逸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面红耳赤。 “什么东西?”云渺想起昨天对方说要带他打猎,满不在乎道:“如果是小狐狸的话,我已经有了。” 什么? 原来小郡王还是想要赤狐吗?他怎么那么笨,猎什么笨得要死的臭狗熊,去抓只狐狸不好么! “……不是狐狸。”秦逸伸手在怀里摸索一阵,最后掏出一把匕首缓缓递过去,刀鞘上犹带着残余体温。 身后跟着的一众侍卫见状,忙上手拦住,却被云渺嫌弃一惊一乍赶开了。 从小见惯了御赐之物的小郡王,其实并没什么特别想要的礼物。往往想要的,他还没开口就有人捧上来,而开口都要不到的,就是旁人不敢给他的。 比如刀枪剑戟,旁人家的男儿玩腻的东西。 云渺接过匕首,将其对着阳光细细观赏,像个得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 这匕首是陪嫁,因此做工很是小巧精致。和田玉作柄,雕刻成玉兰花形上有如意云纹。鞘为木质,外包金,錾五色宝石并云鹤暗花纹。日光下流光溢彩,极具佩戴赏玩之妙。 然而拔开刀鞘,钢制刃峰寒光猎猎锐利无比,堪称剑气夺人。 无论是否善用兵器,都可看出这是一把劚玉如泥的传世短匕。 危险却极具美丽。 云渺喜欢得紧。 在一众死物中,这把匕首真是送得最合他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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