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之下,昨日刚挨过三十廷杖的褚侯就丝毫不意气风发了,颓丧的褚侯撑坐在交椅里简略回礼,竟连客套都省了:“褚放,草字平戈,久闻周翰林大名。” 皇帝分明说周问潼是来接人的,也没说接谁,只在交谈间再度说起褚放追缉毒膏之事,周问潼对福寿毒颇有见解,褚放听得入神,硬撑得冷汗透衫都未发觉,直到皇后来找皇帝吃午饭,褚放才松掉那口支棱气,趴在卧榻上起不来身了。 “还是要坚持回你的侯府去?”褚放少时住的卧房里,皇帝如是问。 “回,”褚放脸贴在枕头上,虚弱说:“惟愿陛下能将福寿毒后续诸事交与大理寺处理。” 皇帝说:“东府之事随你安排,朕不插手。你让朕打罚,朕依你所言又打又罚,那周问潼你也见了,你的谋划朕半句不问,那你可否给叔父透个底,打算何时成婚?你余生有个着落,朕也对你们褚家有个交代。” 说到成亲,褚放又怯了,说:“请鹤梨周氏重新出山之方法实在多不胜数,恕臣愚钝,陛下明知臣身份颠倒,为何仍要坚持褚周联姻?万一将来东窗事发,周氏定不会原谅。” “联姻?你将二氏之好称作联姻……”皇帝怔忡须臾,最后摆摆手轻声叹气,喃喃说:“随你作何感想去,世间亲长的苦心,孩子们解不解又何妨呢。” 皇帝早就知道他亲手养大的褚放不会老老实实听命令受摆布,褚放那严肃不近人情的脾性实乃刑狱天选,但隐藏在板正清冷下的真实褚放呢?那万千分不受拘束的自由散漫迟早有一日要冲破重重桎梏,释放出褚放真正的本我。 这不,思虑深远的小家伙开始动手,她皇帝老叔能怎么着,她老叔当然是不声不响地竭力成全啦。 几日后,大太监黄茂在御前侍奉时总忍不住叹气,皇帝问缘故,他禀告说:“七郎府上出了点事。” 皇帝批阅着奏书说:“出了点事就让你们随侯自己收拾去,不就是挨了几十板子么,少来朕跟前装可怜。” 黄茂老实笑着,说:“收拾不了,是内宅女眷的事,定群侯世子兄弟二人拘在东府大狱,定群侯因此卧病,他家世子夫人带着一帮女眷去七郎府上讨说法,已经不吃不喝静坐两日了。” 皇帝一撇嘴,吹着胡子说:“女眷的事找女眷解决去,同朕说有何用?” 当日下午,被二十多位阅历丰富的贵妇人围堵数日的随侯正百无聊赖趴在书房看多年不曾过问过的侯府账簿,仆侍封亮敲门,激动地禀告:“启得侯爷知,有客访。” 有客访怎么着,素日里只有东府三司公人往来的随侯府这几日还缺访客?嘿,近几日还尤其不缺女访客。 敞开的屋门里传出随侯有气无力的声音,照旧说:“十安堂,请上座,奉香茶,我不见。” “不是,您,侯爷,有贵客!”封亮激动的声音变得犹豫且为难,似乎有什么好事情无法给出具体形容。 褚放看账簿看得有些不耐烦,合上账簿平静说:“有话你直说。” 屋门口再响起的就不是封亮声音了,是个年轻女子,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快不慢,温柔已极:“褚侯,周氏女素芜请见。” 周素芜? 屋子里褚放手脚并用从席上爬起,还不慎被镇席绊了一下,手忙脚乱穿上织锦外袍,又捡起条束额系起额角鬓边碎发,方才还颓废不羁的形象顿时干净利落。 整理妥衣冠,褚放现身书房门口,见到了传闻已久的周氏女。 气质清贵,相貌舒和,外加个头不高,这是褚放对周氏女匆匆一瞥的第一印象。出于礼节,褚放未再细细打量门外之人,她借颔首拾礼之机避开视线,说:“失礼,不知周姑娘登门有何指教?” 出人意料,周素芜并未像寻常姑娘般在外男面前羞怩拘谨,她简单回个礼,抬着头落落大方将褚放打量,说:“奉命来为褚侯解决难处,如今问题已解决,本不欲打扰侯爷休养,又恐复命时为人问起,故此特来拜见。” 极有眼力价的小伙封亮吧啦吧啦就把方才在十安堂发生的事情声情并茂地转述给他家侯爷知,周素芜十安堂舌战群妇人,不到一柱□□夫就给人全都怼告辞了。 “封管事言重,”被封亮描述成英雄人物的周素芜淡定摆手,实事求是说:“皇后闻知侯爷陷此等困境,故命我前来帮忙。” 不知怎么的,震惊中的褚放回过神来,那张略显苍白的俊脸唰地红起,抱拳行礼说:“如此,多谢周姑娘施以援手,不胜感激。” 周素芜说:“褚侯感激之意我心领,只是不知可否来点实际的,我饿了。” 堂堂一等侯爵府邸,饭食很是管够,封亮和蝉鸣等人一直认为自家侯府伙食良好,几乎从未请过客吃饭的褚放却坚持请贵客到外面吃。 盛都某家屈指可数的酒楼里,近卫把守连续三间独间外,褚放为贵客订来一桌丰盛饭菜,赶上天色擦黑,正好当做晚饭来吃。 不吃酒的周素芜似乎真的饿了,坐下后专心对付桌上各式各样色香味俱全的盛都菜品,因伤忌口的褚放吃几口素菜,又吃几口素菜,按捺不住问:“恕褚某冒昧,我们可曾在何处见过?” 她瞧周素芜是咋瞧咋觉得熟悉。 周素芜放下手中竹筷,说:“各自尚在娘胎里时,你我定然见过。” 褚放一噎,知道是自己对不起人家,也不敢态度恶劣,说话调子和神色皆同素日里一般平静无二,说:“有件事情需先同你说清楚。” 周素芜点头:“请说。” 褚放无意识转着空水杯,说:“我是个女的。” 周素芜终于抬头看过来,这是她打进来后第一次与褚放视线接触,她情绪稳定,说:“那日平心殿外禁军杖刑,众目睽睽,你雨中受刑,乃是男儿身。” 还是一副令在场男儿都艳羡不已的极好身材。 褚放微低下头去,闷声说:“当时年少,丸丹三粒入腹,挫骨削皮重塑筋体,从此阴阳颠倒,欺罔天下……身不,身不由己。” 言罢,双双沉默。这种只在戏文里听说过的事情,有朝一日出现在身边时该叫人作何反应为妥? 因杖伤用药之故,多日来褚放食不知味,此刻罕见地闻见面前鲜汤好味,索性盛来几口喝下,细细品尝,仍旧索然无味。 “这般也好。”周素芜沉默良久,微笑说:“多年来我心中本有他念,奈何曾伤太深便收敛情爱,是故本对你我之事满心愧疚,如今看来,你我间可算扯平。” 褚放自嘲一笑,左侧嘴轻轻角勾起,问:“此亲仍可成乎?” 周素芜点头,说:“可矣。” 当年所执信物乃玉佩一双,周素芜并未随身佩戴,从八宝荷包中取出放在桌上,说:“以此为凭。” 褚放倒是牢记当年父母叮嘱将玉好生佩戴在身,从脖子上取下时,上等羊脂白玉佩尚带着她肌肤的温度,她拿起另一半将二者合而为一,不由露出半边笑容:“阿蛮原来是你乳名。” “最良。”周素芜也跟着笑起来,隐约有如释重负之意。 玉佩上刻的字原来是对方乳名,以前她还以为玉佩上所刻“最良”二字是什么祈祷祝愿之词,祈愿定亲双方是彼此最佳良人,却原来是对方至亲之人所唤名。 最良,褚最良。 阿蛮,周阿蛮。 一顿饭让被迫牵扯二十多年的两个陌生人从此成为最亲之人,听着都扯,两人平日自然也无太多交集。 转眼年关,周问潼不回鹤梨过年,周素芜跟着堂兄留在盛都,舒贵妃当年曾在城外净影观为险死还生的褚放供奉福寿安康,自褚放那次被害而大难不死,舒贵妃每年这日都会亲自带着褚放以及自己亲儿子老六修武王赵歆来净影观还愿添香油。 安歌公主赵稚每年都充当小尾巴跟来跟去,眼看着赵歆褚放两个玩得特好却非不带她而没办法,今年赵稚终于不再孤单,周素芜也来了。 一路行来,赵稚与新朋友周素芜有说有笑,褚周二人交谈却未超过五句话,到观里添过香油后,眼疾手快的舒贵妃一把薅住欲拽周素芜去观里玩耍的赵稚,找了借口留周素芜与褚放独处。 净影观分南北两处,北观专供王公贵族,远离南观的喧闹香火,别有一派清雅幽静。几日来连天飘雪,常有人行的道路上积雪扫了又落,人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褚放问:“鹤梨冬天可也有此雪景?” “鹤梨冬天多雨,鲜少见到雪。”周素芜错半步走在褚放身侧,注意脚下路时无意间发现褚放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比她的大好多,进而发现褚放脚上的棉靴是湿的。 冬日天寒,寻常都官会选择鹿皮之类上等材质的棉靴,保暖且防水,一等侯爵随侯脚上却穿着双普通的官制旧棉靴,更糟糕的是,周素芜接着发现随侯身上这件蓼兰色梅花小纹窄袖圆领袍袖口和衣摆有几处破损。 心中暗暗叹息怪不得大家都说随侯身边缺个人照顾,她“哎”褚放一声唤住对方脚步,说:“你衣裳上有几处划破了,袖口,袖口也破了,” 身上这件旧袍子稍微有点大,褚放抓起两只袖口低头看看,说:“不妨事,许是磨破的,回头拿回家缝补缝补就妥。” 她常年伏案劳作,衣服袖口与手肘处磨损最多,回头让府里嬷嬷缝补缝补就是,只是可惜,以后这件袍子就不能外出时穿了。 周素芜顿了顿,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难得出盛都见山中如此雪景,寻常人或多或少都会赏几眼赞几句,褚放心里不知在想什么,沿青松白雪掩映的清幽雪径行出一段距离,她把袖口破损的地方往里挽着,说:“天寒地冻,可要折返?” 周素芜神色上未有其他表现,闻言往山上方向看几眼,说:“我欲登临涯亭,听观中人说雪覆山头时那里风景甚美,你另有他事在身?我可独往。” “无有,”褚放活动活动酸疼僵硬的肩颈,说:“愿同往。” 周素芜没说什么,沿缓阶继续前行。 待登上临涯亭,无论俯瞰山下还是眺望远方,苍茫天地,颇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之象,褚放热得解开领口一颗扣,走出亭子来双手按住及腰高的石围栏探身往石涯外瞧几眼,又长长伸个懒腰,什么也没说,好似蛮享受这山中寂静。 此情此景,周素芜看着寡言之人高挑瘦削的背影,心里忽然酸涩堵涨,是有什么情绪□□西撞非得找个宣泄口,便也将身来到此处露天的观景台,平静的语调故意稍微轻快一点说:“似你生长在北地,可有见过什么终身难以忘怀的雪中景象?” “有啊,多着呢,”褚放说话时口中吐着白色雾气,凑近看时她连脑袋都热得冒气,她简单想了下,说:“有年盛都大雪没膝盖,和赵歆赵稚他们出去打雪仗,我们把赵稚埋雪堆里只剩一张脸露在外面,那景象挺难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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