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雨飘进,桌上是温热的桂花蜜,我低头拨弄锅底炭火,微弱的火光中,我听见门外有马蹄声传来。 —— 肆 —— 来人心中犹豫,脚步时缓时促,停至门前,拉住竹栓有节律地敲了三下。 打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朵半开欲放的海棠,我一时怔住,竟提不起勇气抬头,几年不见,苏秦远也有些不知所措,半晌,他才开口。 “小白兔,你骗我这么久,还不让我进门?” 我红着脸别开身子,他进了门,拍掉身上的雪,打落的寒气吹到脸上我才回过神,藉着油灯的光细细打量他。比起五年前,他壮实了不少,但还是当年的出尘模样,眉宇清朗,不染滓垢。 他一眼望见桌上的桂花蜜,顺手不客气地喝了个精光,我自知心中有愧,默默再捧出些桂花干粉,泡入竹杯中等着煮开。比起我的沉默,他倒是熟稔亲热,从怀里掏出两个泥人塞进我手里。 泥人栩栩如生,是一男一女,观音坐下的金童玉女, 他呵呵笑开,盯着我不愿意眨眼,告诉我这次师傅终于准他下山,代替齐若念采购些法器。他欢呼着骑马赶来,高兴得两天没有合眼,记忆中的路没有变化,只是,他顿了顿,轻轻哼道:“小师师,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他痴迷的模样叫我莫名害怕,仿佛哪里都不是滋味。 “我是妖精,这不过一副皮囊罢了。”我说。 他笑道:“你不说,凡人岂会知道,不必放在心上。” 苏秦远风轻云淡地端起桂花茶,惊落的水滴溅到我的手腕上,不觉得烫,只是温热,这隐藏多年的心结,今日总算当面说破。 他坐了一会,接过我递来的一杯桂花茶,没有喝,双手摩挲着杯壁,垂头思索了一会儿,窗外有月光照进,银晃晃似簪花明亮。 忽然,他扑哧一声笑定,伸过手摸我的头,眼神清亮。 “小师师,你比当年更厉害了。” 这莫名其妙的话,我懒得深究,亦不记得当年逗弄他时用了几分勇气,而今放肆不过是宣泄真相后的坦荡。 几句家常后我问起齐若念的近况,他刚开始还巧妙地转移话锋,直到我再次提起。 避无可避,他面露难色,不肯回答我。 心下一紧,先前还抱有一丝的侥幸烟消云散,我抓住他的肩,非要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茶已经凉透,苏秦远眼里显然有泪。 一个月前,道观东房半夜忽然起火,火势凶猛不受控制,齐若念为了救人孤身冲进火海,结果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大师姐每日靠汤药续命,全身被烧得没有一块好肉,师傅也无能为力,只得听天由命。” 听罢,我脑袋嗡地炸开,身子一沉双手不觉捂紧心口,不敢想像那是怎样的一番场景。不可再耽搁,我当即灭了火,披上袍子拉苏秦远出门。 跨上马,我的语气不容拒绝。 “带我去长白山,救齐若念。” —— 伍 —— 长白山,九曲十八弯,每个峰口千回百转。 仙山隐匿在雪洞后,出了洞口迎面飘来松桂的香气,苏秦远脸上的严肃一松,跳下马去叫门。 不一会儿,他跑过来牵我的马,目光灼灼,道:“小师师,师姐就在最西边的那间屋子。” 无休止地赶了几天路,我此时顾不上疲惫,背起药囊直奔西院,沿途有几个小道士见了我,没有任何吃惊,只是匆匆和苏秦远打过招呼,快步消失在长廊尽头。 我没有心思注意诸多怪异,只恨脚步跑得太慢,到了屋子前,抖抖索索地推开门。 房内不是苏秦远所说的绷带缠满奄奄一息的齐若念,而是一个女子,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女子。我心中一凛,恼怒地抬头朝苏秦远瞪过去,事实摆在眼前但嘴上还是不相信:“你骗我过来,是为了救她?” 苏秦远从见着女子开始,眼里就流露出无尽的疼惜,他红着眼跪倒在我面前,央求:“小师师,求你救救她。” 我压住怒气,再仔细瞧床上昏睡的女子,她上半身都被绷带包裹,连女儿家最重要的脸面都缠满素纱,伤口已然溃脓,黄水浸出染透纱布,我叹气摇头去拉苏秦远,不忍心却无能为力。 “我救不了。” “不会的……你一定有办法,再不救她就来不及了。”苏秦远发疯似地钳住我的手,我吃痛叫他,他手上的力道反而加重,这女子在他心中的份量不由分说。 拉扯间,我眼里滑出一滴泪,愤然看着陌生的苏秦远。 “她犯了天怒,所受的是天火噬身,我如何救得了……” “不对,不是!你能救,你是云兔妖,只要——你把皮和灵识换给她。” 他本俊美的面容变得狰狞凶恶,带有一分哀求,挑出匕首逼近我的脸。 “你当年骗我,你欠我的。”苏秦远恨道。 几日前。 那天早晨无意间清理齐若念的卧榻,苏秦远发现枕头下有块细心叠好的丝绢,藉着好奇展开,炭笔描绘出的女子眉眼熟悉,是旧时河城交好的胡师师。 丝绢上,那似笑换嗔的模样,他有片刻失神。 曾几何时,胡师师的美貌也让他魂萦梦牵了不少时日,但师姐亲口告诉他胡师师是妖,那些爱意瞬间枯萎,剜成冰冷的自嘲。 失望间,他接受了小师妹亲手绣的荷包,从此将胡师师淡忘在记忆里。 小师妹虽不及胡师师面容十一,但对他是无可挑剔的好。这两年,他也没有辜负小师妹的深情,真心喜欢上了那个心地善良的女子,但师傅容不得他们。 他作为南夏太子,命中注定孤苦,姻缘线极弱,而小师妹本有大好前程,只是十九岁时有情字一劫。 那晚,为娶小师妹,他和师傅争吵起来,小师妹急得上前去拉他,推攘间打破玄华祖师的壶晶,由此犯下天怒。 灯油烧毁了小师妹的面容和大片肌肤。 “疼。”昏迷中,昔日坚强的师妹哭疼不已。 坐在小师妹的床前,纵使他再悔恨也唤不回她的一声应答了。 只有云兔皮才能救得小师妹性命。 可云兔一族古来就极为神秘,要寻到云兔踪迹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身边就那么巧,胡师师……恰好是云兔妖。 当他冒出那个可怕的想法时,满心都是小师妹安危,便顾不得其他了。 既然是妖,就不可惜。 妖都是害人的,现在能救他心爱的女子,苏秦远顾不得那么多。 山上的风雪声传入耳里,像极了天地间悲鸿嘶鸣。 一人一妖对峙,面对他锋利的刀尖,我扯出一抹惨淡的笑:“苏秦远啊苏秦远,你好聪明,果真是降妖伏魔的好手。” 若是硬来苏秦远没有把握制服我,但他赌上情之一字,甚至不惜卑鄙地利用齐若念来诱骗,临门时闻到的雪松香气,是送我入鬼门关的软骨散呵。 我笑,他押注的,是妖精易欺,还是妖精重情? 人类果真卑鄙。 —— 陆 —— 山道间大雪纷飞,长白山的玄华仙气催开了一片雪雾梨花。我在雾中摇晃着朝山下走,当年是多么期待苏秦远所说的人间最美的地方,如今,除了剥落成泥的污垢,就只剩不堪回首的往昔。 我为苏秦远,分了一半灵识给那女子,被迫与她共享修为,只是她非妖类,筋骨受不住法力,此生寿命注定不会长久。 “苏秦远,你……”我吐出数口血。 殷红染了一地雪。 往事如烟,我记得为他盛的第一碗桂花酒,记得为他炒的第一锅胡萝卜,记得为他做的第一件夜雪丝袄,记得第一次心动后的万劫不复。 血顺着沟壑纵横的伤口蜿蜒流下,融入雪地里,开出腊月里第一簇红梅,比起丹桂的娇艳似火,它犹输满枝清芳,我实在无力行走,瘫倒在山边的雪松下。 可惜,在生命即将耗尽的时候,没有见到齐若念。 指甲缝里残留着夜雪丝袄的碎屑,我嘶哑轻笑,但再也流不出泪。 苏秦远这时候从后面追上来,他仍不满足,哆嗦着:“你、你还需把皮囊留给她。” “你要我的皮?很好,我有的都给你们,并真心祝你们白头共老,此生恩爱绵长。” 我亲自动手,笑着从苏秦远手里夺过利刃,留下了苏秦远渴求的皮囊。 寸寸皮肤剥离身体的痛几乎让我不能承受,我死咬着不出声,眼泪混着血淌成血水,苏秦远惊恐地看着血人似的我不敢靠近,我便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把皮丢给他。 我喃喃自语苦道。 “姑姑,我想回月下湾。” “我好痛。” “……齐若念。” 气息渐渐剥离,日光刺眼,天地一色疏漠,身子轻薄飘起来,隐隐地,我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摔倒又爬起,冲过来将我揽入怀里,她哭泣声震耳,悲戚得像个吃不到糖的孩子,看不清她的眉眼,我下意识挣扎着要走,嘶哑喊:“我是妖。” 其实,那股淡淡檀香袭来时我就认出了她。 齐若念不发一言,紧紧箍住我,声音颤抖:“我一定救你。” 干涸的眼里又迸出泪,我去掰她的手,她的手纹丝不动。我狠狠地咬,指甲嵌入她的肉里,她只是抱着我跑,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我终于累了,瘫倒在她怀里。 血殷红了衣袍,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努力睁开眼,迷迷糊糊勾上她的脖子,断断续续念:“姑姑说,最美的,是人心……” 她呼吸哽咽。 源源不断的真气贯进我身体里,齐若念情愿耗尽多年修为,换来我一刻的回光返照。雪下得更大了,我终于转醒,在雪雨里看清了她的脸。 清雅高矜,宛如谪仙。 抚上她的脸颊,她的泪和汗淌过我的手心,结成晶莹的水珠落下,一滴滴在眼角打碎,温热如暖阳。 正是这个杀过无数妖的齐若念,她总是那么不善言辞,腊月里羞涩地打马而来,爱喝我酿的桂花蜜,心甘情愿吃我种的胡萝卜,矜持又似孩童纯真,明知道妖精祸害,阻她成仙,却又偏偏误入情网,迷途仍不肯知返。 她喘息极重,这样下去救不了我还会搭上她的性命,我几近虚脱,强忍着痛说出一个秘密。 “月下湾,月下湾山顶是云兔族结界入口……” “什么?” “送我回去。” 姑姑,我自知无颜面对族人,但是,我舍不下的,还有齐若念。 —— 柒 —— 齐若念的出现着实惹怒了族人。 送我回月下湾的那天,齐若念用衣袍裹着我,跑死了马,磨破了脚,狼狈地拉住路过的九叔,跪在九叔面前求他救我。 平素里,就九叔性子最急,他见我奄奄一息,便直冲冲把这笔账算到齐若念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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