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人敢于用这样的目光看她。 而那双凤眸,像极了过去死在流矢中五皇女。 五皇女是大燕唯一没有欺过负她的人。 过了良久,皇帝不带悲喜的嗓音响起,内容像多年前自己在燕国做人质时,皇女们嘲笑她的那般:“真惨,天生下贱命,皇族么,扒光扔到街上送给长烂疮的叫花子好了。” 冰冷的大殿顿时鸦雀无声。 当年在燕国没有人怜悯她,是啊,连母国都不要的弃儿,谁会多看一眼呢。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住在四处漏水的岁悠宫,因为没有炭火,密不透风的寒冷像钢刀一样剔骨发疼,瘦成皮包骨的胸膛根本透不过气,而忠心耿耿的老嬷嬷和小宫女冻死在灶台边。 因为饥饿,她曾经和燕国宫中的狗抢食。 在一片撕心裂肺喊叫中,女孩们被侍卫粗暴拎起,拖出宫殿。 苏见雪敛下眼睫拿起笔,不沾情绪地继续批阅奏折。 然而底下突出传来一声笑。 “哈哈哈哈哈哈,快活啊,快活……”又是那个女孩。 女孩想激怒苏见雪杀死自己,以此得到解脱。 从出生就被母亲当做赚钱的工具,在贫穷和懒惰面前尊严太过冠冕堂皇,当村中六十岁的老头第一次占有她时,身体深处清晰的刺痛在无声告诫,自尊心是比天边月更加遥远的东西。 母亲不要脸。 女孩们便要不起脸。 很多人卑微又绝望地活着,命运剥夺走最后一丝自主呼吸的机会。 女孩心里想着解脱,但年轻的她,箍在侍卫手里的手臂居然不可抑制地在颤抖。 竟还没有麻木么? 那双凤眸里噙满悲凉的泪水。 那种害怕又决绝、喜悦又悲戚的眼神落进苏见雪眼底,望了眼天外越积越重的云,皇帝看不出情绪地对侍卫下令。 “罢了,送到边疆,在伪燕故土上做繁重的徭役。” * 陆神医技艺高超,关在天牢最底层的老东西醒了,硬吊最后一口气,想死却不能。 他曾经是南夏最尊贵的皇帝。 也是现任皇帝的父亲,苏秦远。 两百六十岁的老人瘦骨如柴,深深凹陷的眼窝枯白发干,齿发尽落,他如风中飘摇的烛火,只要受到轻微波折,随时随刻都可能熄灭。 “想死?”苏见雪捏住他的下巴,明黄龙袍照不亮老人浑浊的眼睛,“你不是自诩永生,怎么,这就撑不住了?” 和天境宗成婚那年,苏见雪以半只眼睛为代价,换取三百年长寿水。 而苏秦远怎么能辜负她的美意呢。 男人干瘪的唇鼓动,嗓子半天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朕……”男人艰难吐出一口气,“朕……活得……比你久……畜生……” 苏见雪的目光渐渐冷下来。 冰冷多年的心脏微微跳动,想着只要稍稍用力,男人便会当场丧命。 但是有比捏死男人更好的方法。 杀人诛心。 苏见雪放手站起身,男人以为她终究黔驴技穷,鞭打、灼烧、断筋、裂骨……残忍的方法用尽,她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他一辈子都不会告诉苏见雪真相。 他要让她在深不见底的猜疑中慢慢熬死。 可当薨逝几百年的皇后出现在面前,男人震惊地拉紧铁链,狂喜之后又陷入巨大的惶恐,红血丝渐渐代替原本浑浊的眼白。 半晌,他迟疑地问。 “是你吗?珍儿?” 时间隔得太久,有一瞬间,他甚至记不起珍儿的脸。 然而女子只是茫然地看着男人,瑟缩地往后退了一步,空洞的眼睛除了陌生再无其他。 苏见雪:“虽然肉身不腐,但灵魂已轮回了四世,灌下不死泉的水,也只能从地府唤回几缕残识,她如今不认识你。” 不死泉的水,原来并不意味着完全复活。 皇后战战兢兢看着苏秦远,惶恐在眼底弥漫:“怪物……我相公呢,你们把我相公怎么样了,我女儿呢?” 相公。 女儿。 这句话意味着皇后爱上了别人,并且和还别人生儿育女,夫妻美满。 而苏秦远,在她眼里只是一个溃烂丑陋怪物。 原本的美好被击得粉碎。 “珍儿!”苏秦远干涸的躯体重重地颤抖起来。 当年皇后盛年而逝,而几百年苦闷与寂寞沉淀,留在苏秦远心中的皇后只剩一心一意的衷情与痴心,她真的用了一辈子去爱他。 作为皇帝,苏秦远有过很多女人,但作为丈夫,在最合适的年华里,他只真心娶过她。 妻妾终究不同。 浓重的悲哀覆盖了男人的脸,一连呕了数口血,喉咙蠕动,发出碎碎末末尖细的笑。 苏见雪:“朕知道你最看重体面,朕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两个精壮的死囚,你如果还不说,朕不介意请你看场好戏。” 言语中的不堪和威胁重重击垮了苏秦远。 “畜生。”他语气沾上愤恨,“当时生下来就该掐死你。” 听口气,似乎还在为曾经的善良而悔恨。 可苏见雪异常平静,淡淡的诉说像是与自己无关。 “不,你倘若当时就掐死朕,一下子泄愤过后就没了,怎么比得上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又一年的折磨来得解气呢?是吧,父皇?” 苏秦远愣住。 时隔多年,苏见雪那声熟悉又陌生的“父皇”叫出口,仍让他难以平复,心里假装愈合的伤口被再度撕裂。 “朕的生父是谁?”苏见雪终于问出口。 想过一万种借口,但世间找不出一种能迫使亲生父亲将女儿推向深渊的原因,即使不爱,也不会肆意伤害,即使伤害,也绝不会像清水煮青蛙一般将绝望和折磨融进细碎日子里。 他在玩她,逗弄她,毁灭她。 苏秦远用一种变/态残酷的手段,在报复着什么。 果然,苏见雪的疑问落地,死人似的灰败出现在苏秦远脸上。 他的双臂毫无力量地垂在铁拷里。 几百年都无法淡忘的仇恨一下子在胸腔中蔓延。 就在苏见雪出生的前一年,他和皇后到山林中打猎,那时皇后突然连着发了几天高烧,整个人恹恹地吃不下任何东西,任他怎么劝说都不出门透气。 身为一国之主,他年轻又缺乏耐心,以为皇后是因为纳妃的事与他置气,便遣散了侍卫和仆从,留皇后一个人在山上,想吓吓她。 没想到第二天找到皇后时,一只青眼大猫正骑在她的背上…… 这是他一生想忘记,想掩盖,想抹干的丑事。 不堪而作呕的场景再度浮现眼前,苏秦远猛地抽搐起来。 头顶忽然响起震天动地的雷鸣声。 一道闪电急速划过天幕,夺目的白光透进阴暗囚牢,四壁燃起比白昼更浓的亮。 “他断气了。”陆神医探了下苏秦远的鼻息,惊叹道。 他不明白能够撑五炷香的脉搏,为什么一炷香不到就死了。 苏见雪黑白分明的眼眸直直看着苏秦远的躯壳。 铁拷之中,男人完全失去声响,圆睁的眼睛表达着死不瞑目的怒意。 她转身,一个人略微疲惫地走出囚牢。 天地之间万籁具寂。 没有什么能再牵绊她,苏见雪站在浓厚的乌云之下,傲然地与苍天对视。 天雷劈下的那一刻—— 原本黑红色的大雪骤然变成银白色,一片一片的鹅羽硕大,雪花轻轻落在六月的杏花枝头。 今年夏天这场雪,下得真久。 * 皇宫遭遇雷火,熊熊燃烧的大殿照亮半边天空。 很多侍卫慌乱地开始救火,宫人们跟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呼救,这时没有人会注意一群被发往边疆的女孩。 浓烟呛鼻,后头的人很快看不见前面的人,仅仅隔着两个身位,此刻就像天和地的距离。 女孩在冲撞和浓烟中跟姐姐们走散了。 看到那只蜷伏在宫阶上的白猫,她盯了半天,始终不见白猫动弹一下,焦黑的尾巴垂在地面死气沉沉。 路过的宫人踩它。 救火的侍卫粗暴把它踹的老远,皇宫里随便一件器物,都比死猫值钱。 女孩跑过去抱起白猫。 它死得透透的,和普通的白猫看上去没有任何区别。 女孩犹豫了下,心想这时候应该扔掉白猫,趁乱拿走皇宫里的金玉贵宝,可这种想法刚落地,便看见一个抱箱子的宫女被侍卫一剑穿心。 咬咬牙,女孩抱白猫逃出皇宫。 当晚白猫恢复了一点气息。 在大雪未化的破败巷子角落,露出的豁口刚好挡住凌冽的寒风,白猫四肢蜷缩成团,躺在同样缩成一团的女孩怀里。 接近三更,街上一个人影都看不见,白猫勉强睁开眼睛。 入眼,是一个凤眸消瘦的女孩。 青菜色的脸有半边淤青,偷馒头被打的,肿得老高。 女孩发现它醒了:“啊,咪咪,你的眼睛怎么瞎了一只。” 白猫只木木地望着她。 一只眼睛晶莹清透,另一只眼睛灰扑扑浑浊。 女孩却笑了,伸手揉它脑袋:“不要紧,我也不好看,你饿不饿?” 说着挪了挪身子,小手摊开,手心那块沾着灰渍的馒头都干了。 白猫冷淡的往后退缩。 它丝毫不顾女孩的喊叫,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 第三年冬天,也是新皇登基的第三年,丽春院的小厮在门口看到一只瘸了双腿的白猫。 白猫下半身拖着厚重肮脏的雪,瘫在梁柱下,眼看快断气。 小厮年纪尚幼,还没有长成大人唯利是图的嘴脸,他眼睛一酸,心里存着几分怜惜将白猫的事情告诉院里的姑娘们。 小厮:“可怜的狠,双腿都断了,只连着皮。” 小厮:“活着,身子还是软的。” 小厮:“就不会叫,怎么叫它都不理。” 一只不会叫不会讨人欢心的野猫,是没有人愿意发善心收养的。 丽春院的姑娘赚钱不容易,媚儿昨晚被客人狠狠折磨了一通,手腕全是青紫掐痕。 此刻她坐在院里半闭目晒太阳。 她的要价高昂,很多客人喜欢她漂亮的凤眸,生意一直是院里最好的。 但男人们认为花过钱,怎么玩都不过分。 没有人会怜惜一个妓/女。 这种猫儿死狗儿残的事,媚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小厮见没有人收养,只得悻悻摇头。 “没有人要,可怜还瞎了一只眼睛,现在腿骨折断,肯定活不过今晚。” 言语中透露淡淡的悲伤。 如果换做以前媚儿会继续闭眼休息,可现在她忽然睁开眼睛,凤眸染上一分复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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