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把人背回差舍,成平将裴夏妥善安置,打来热水备着用,成平换下满是烟酒饭菜味道的袍子,洗漱后准备出门。 “去哪里?”原本安静睡着的人忽然开口问。 屋门已拉开巴掌宽,成平扭头看过来:“醒了啊,炕头有热水,自己喝,今夜除夕,陈司顶下值夜同僚,独自去铺子巡警,我不放心,过去看看。”说完,又补充了句:“记得拴好屋门。” 这是夜里不打算回来的架势。 裴夏翻身坐起来,裹了裹身上棉被:“不是说一起过年么?” 一只脚已经迈出屋门,成平顿了顿,却没再停留:“明日铺子见呗。” “……”裴夏沉默片刻,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低低呢喃了声:“你果然知道了。” 记得有一次在卷棚,成平替她挡下别人扔来的令人厌烦的琐碎事,换来对方阴阳怪气的评价:“哎呦,原来小成公差对徒弟这样好,这样事事为徒弟考虑啊,那小成公差是不是还要替徒弟吃喝拉撒呀?” 当时成平是如何回应的来着?面对别班那群爱占小便宜的妇人,成平沉默着带她离开了卷棚。 至于那日没归档完毕的卷宗,是成平后来又回去补上的,甚至还因为当日卷宗未归档完毕,被书吏房的人罚了五十个钱。 这些事情,以及很多琐琐碎碎的小事,成平从不曾给裴夏说过,但是裴夏却知道,一直都知道,她对别人的善意和好心从来敏感。 成平是个好人,是裴夏心向往之的,好人。 次日,大年初一,鉴于守城兵还没撤走,外头还是有些乱,成平被陈司安排回缉安司做些勤务事。 外头爆竹声声不曾断过,缉安司处处红灯高悬,新桃吉祥,反愈发显得司里冷清。 从外面铺子回来时,陈司给成平交代了几件事情,回来缉安司,成平按吩咐将事情逐一处理,往来卷棚和都捕房次数频繁。 昨夜巡警两次,没休息好,成平头懵乏力,好不容易捱到午食罢回差舍休息,裴夏随后推门而入。 “我回来啦,”佩刀横陈桌面,裴夏倒杯热水仰头喝尽,见成平在炕上躺着,好奇问:“你今日没去铺子?” “没有,”成平疲惫地抻懒腰:“先调回司里来干几天杂活,待外面平静平静,应当就又去铺子了,你呢?一整个上午没见,去铺子了?” 裴夏起身过来,亦蹬掉靴子上炕歇息,拥着被子喟叹道:“被医工房喊去干苦力了呗,不是说调我给三班了吗,分发福利不算我们,怎么有出力的活儿时倒是想起来把我们喊回去?” 成平咯咯乐:“里外不都这样么,能坑一个是一个,能沾光就沾光……对了,早晨在铺子时听陈司的意思,他现在开始安排正月十五的探亲假了,你准备几时回家休息?” 裴夏摇头道:“没想好,暂时不想休,一回家就要面对那些不让人省心的事,烦。” “什么烦心事,”成平打个大哈欠,闭着眼睛打趣问:“莫不也是被家里安排了相亲?” “那倒不是,”裴夏语气带上几分沮丧:“只是和家里人的关系,有些不太和谐。” 哦,原来也是家庭琐事。 成平侧起身寻一个舒服的睡姿,懒洋洋道:“父母亲长么,基本都是那样。” 别人家的家长里短,成平不好接嘴,但是聊天又不能不接话,成平只好这样含糊带了句。 没想到裴夏却不忌讳提起家事:“其实我娘是有钱老爷养在外面的,外室,那有钱老爷而今已年过四十,膝下却无有一儿半女,” 说到这里,裴夏停顿须臾,沉吟道:“我说这些,你可嫌烦?” “没有,你说。”成平睁开眼看一眼裴夏,示意她继续说。 裴夏默了默,似乎在寻找措辞组织语言,片刻,继续道:“有钱老爷无儿无女,如今春秋渐高,就想把偷偷养在外面的家室接回去,他主要是想把儿子接回去,我还有个弟弟。” “那,你和家里的矛盾,现在是在哪里?”成平勉强算是个合格的诉苦对象。 裴夏道:“矛盾在有钱老爷的正妻只想让他男人把儿子接回去,不想要外室和外室的女儿进家门,外室以儿子为要挟和有钱老爷谈判,要求有钱老爷把她也领进家门。” “那你呢?”成平终日和案件纠纷打交道,立马明白了裴夏处在一个怎样尴尬的境地,只是不知裴夏具体面临何种境况。 “我还好,” 成平所问正是自己和母亲唯一的矛盾所在,裴夏心中为此百般痛苦纠结,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这样平静地说给成平听: “我母亲和有钱老爷达成协议,她带弟弟认祖归宗,给我寻个婆家嫁了,从此我与有钱老爷家无有丝毫关系,” 言至此处,裴夏不冷不热低低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想认那个有钱老爷做爹,更不想和他家有任何关系,我只是,只是气不过母亲的做法,” “你知道么?”她伸长胳膊推了推成平:“我母亲她为快些将我嫁出门去,央媒婆子把我说给个老鳏夫员外做续弦,我自然不愿意,那夜便和母亲大吵一架,逃了出来。” “原来如此,”成平看向裴夏,目光平静:“可这样下去也只是延迟问题,并没有解决问题,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你这人,想法为何总是与他人迥然不同?”裴夏深吸一口气,复长长吐出来,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是没有把话说完。 成平刚直不是作假,讷言敏行的本事同样炉火纯青,此刻听罢裴夏所言,即便内心已起滔天骇浪,表现在面上最多不过是双眉轻扬:“你躲在这里,并非长久之计。” “谁说我是躲在这里的?”裴夏简直快要恨得牙痒痒,心里不断给自己说冷静,闭上眼睛冷静须臾,道:“我是来……” 我是来…… 三个字说出口,裴夏再次开始犹豫不决。她要否和成平说点什么?可是说了之后又该如何?倘若成平接受,她下一步该如何?倘成平不接受,她下一步又该如何? 这是她自进入缉安司就开始琢磨的问题,却然至而今都未得其解。 她好像,走进了死胡同。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阅读
第13章 对于裴夏此刻的矛盾纠结,成平竟然生出几分感同身受的慨叹,遂在裴夏犹豫时接话道:“昨日夜里陈司给大家敬酒你还记得不?” “记得。”昨日夜里酒宴,新带三班没多久的陈司捏着酒杯挨个和大家干杯,亲切得没有丁点大官爷的架子,裴夏对此倍感惊诧。 成平翻身躺平,问:“那你可有注意到,陈司是如何评价其他人的,又是如何评价我和你的?” “当然记得。”那是裴夏第一次被夸,虽只是被一句话匆匆带过,但她也是为此高兴了好一会儿呢。 陈司夸她:“小裴也很不错!” 成平却比裴夏心思细腻很多:“陈司对其他人表达的意思,总结起来只有一个——在这里好好干,大家前途不可限量!可轮到我时,就变成了另一句——‘小姑娘能干’,这里面的意思,想来你也听的出来。” 成平确实能干,昨夜酒宴上,陈司夸奖小成能干时,就连只和成平接触过没几次的温离楼都忍不住夸道:“三班众提起小成都是竖大拇指,说明什么?说明小成人品一等佳啊!” 木讷如成平,面对上官们突如其来的称赞不知所措,她听了只会个笑而不语,甚至连基本的场面话都没有。 实际上,成平深知自己在公差这条道路上,再努力也干不出能让上官满意的成绩来,想通一件事,女公差即便付出比男公差多千百倍的努力,把事情做得再尽善尽美,到头来得到的也不过是上官给予的一句肯定,至于升官加钱,那多是男公差的“权利”女公差基本属于想都甭想。 她承认,公差这份差事上男女的确差别很大,很多活计需得靠男公差出力气干,冲在最前面跟凶神恶煞的凶徒贼匪拼命的,基本上也都是男公差,可如果说承认不公才是最大的公平,那么努力、心血、汗水、取舍诸如此类的东西,女子要付出多少,才能得到去跨越那些鸿沟,和男子相提并论的资格? 看待这些事情不是成平上纲上线,她只是,干到如今,多少有些灰心丧气,她所有努力皆不是为升官,可她的俸禄也没有因为她的能干而涨上去半个钱。 所有的不服输和咬牙坚持,甚至公务比男人优秀,到头来不过换得上官一句“真能干”的肯定。 这事儿你换到个男公差身上试试?丫立马能给你撂挑子走人,嘿,爷不伺候你了! 可是女公差不敢,若非实在迫不得已,女子轻易不会扔下这个饭碗,就像成平。 她真心实意在这里干了两年整——这个新的缉安司也才建立两年零七个月,她积累的人脉关系,赖以谋生的本事技巧都依附在歆阳缉安司,倘她从这里离开,去别个新地方谋生,她需要从零开始,需要重新建立人际关系,重新学习谋生技能——或者说这些都不是问题,最难的是离开这里后她若想再寻到个可心的活计,难上加难。 世道如此,一朝离开公门,女子再出去谋讨生活时,连是否已成亲是否已生孩子这样的事情,都要被东家严格写进雇佣契约书里加以约束的。 倘女子未婚或者已婚有子,东家会考虑你结婚以后会否常因家中琐事或者子女之事而请假,倘女子已婚未生子,东家则要考虑你十月怀胎、产后休养等事情,如此下来,聘个女子远远不如聘个男子来的划算。 没哪个东家愿意看见自己花钱雇来干活的人,天天耽为家事孩子而向自己请假,东家花钱培养伙计,唯一目的不过是让伙计给自己创造更大的利益,雇佣女子做工,算下来得不偿失。 裴夏听了,似乎能明白成平心中意思,低声道:“我明白,公门用人,重男轻女。” “我也并非是在向你抱怨,”成平沉吟片刻,语速放慢,尽可能清晰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其实很多事情我们是无法改变他前进的方向,就像历史洪流滚滚向前,我们这样微不足道的人委实恒河沙数,所以当奋力一搏……” “哎呀!错了。”成平两手搓脸,她似乎又表达错意思了,只好半路改变形容道:“蝼蚁一生微不足道,但纵使逆风爬上半步,想来那也是好的,没有遗憾的……” 说到这里,话语稍微顿住,成平自嘲道:“我自个儿的日子尚不曾过明白一二,此刻劝你自然是没有底气,我只是想说,想说……” 表达到这里,实在是词穷。 “我明白,我明白你想说的是什么,”裴夏把被子拥到下巴上,瞧着成平侧脸:“我正在为自己想要的生活争取着,只是我的时间所剩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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