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班房,时间已不算早,眼瞅着就要到下职时候,成平偷个懒,没再回铺子,抱着厚厚的问案录颠儿颠儿要随张敦去司狱房审问。 张敦做事素来有条不紊,约莫那书生模样的男人挨鞭子需要点时间,他先拉成平来饭棚找点东西吃。 “早点来吃饭多好,你看看这热饭热菜,咱们年关当差,有多久没吃过热乎暮食了?”成平端着碗打饭菜,嘴里嘚吧嘚叨叨个不停。 张敦跟在后面打饭,一声不吭。 二人坐对面吃饭,见成平碗里没有大骨头,张敦冲成平身后打饭的地方努嘴:“有炖大骨头,多吃点,你太瘦了。” “唔,吃……”成平早已腹腔高鸣,急不可耐往嘴里扒拉两口炖菜,咬了个大豁口的白面馍馍放到菜碗上,这才腾出手来去后面打带着骨头的炖肉。 今日饭棚宰了一头猪。 “养啥不缺吃啥啊!”成平打来两块满是肉的大骨头,闻着香味感叹。 张敦也是往嘴里扒拉着饭菜,清瘦的脸上,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冲着自己手中才啃了两口的炖肉道:“叫你乱跑,被宰了吧。” 成平准备啃肉的动作微微一僵。张敦忍不住笑道:“没错就是它,今日中午从猪圈里跳出去又倒霉掉进粪坑里,饭棚的人费九牛二虎之力捞出来,完事儿洗干净后就直接给它宰了。” “我们的猪,没了。”成平瘪瘪嘴,香喷喷咬下一大口炖肉:“来小猪苗没?猪圈总不能空着。” 为缓解缉安司财政支出压力,司内每个部所班房都养了几头猪,齐刷刷五排猪圈就盖在练武场后面的空地上,很好地保证了武侯公差们日日有肉吃。 张敦啃大骨头啃得摇头晃脑:“年底下上哪里买猪苗去,想来怎么也得出年再说了,对,你那小徒弟呢?过会儿审问你主审,不带她好好学习学习?” 成平摇头,梗脖子咽下口中食物,道:“她一个姑娘家,不适合去司狱。” 司狱那种地方,少不得见血腥刑罚,成平无法想象,像裴夏那样干净又文静的姑娘,踏进经年不见天日、墙皮被血迹浸得脱落数层的缉安司狱会是什么样子。 成平觉得,像裴夏那样干净体面的姑娘,不当接触司狱这种肮脏黑暗的地方,带教医工可以,成平却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教裴夏基本审讯。 张敦嘴角一咧,小眼睛一翻成平:“还说别人不能去,你不也是姑娘家?而且你审讯的本事也是司里数一数二的呢,司狱之地罢了,如何你去得你小徒弟去不得?” “不是去不得,”成平嘴硬,出口之言终究非是心中所想:“她还要去卷棚归档今日卷宗,时间来不及,下次吧,下次再说……” 难得见成平如此生疏地敷衍,张敦咧嘴笑出声来:“嘿,就你那小徒弟宝贝,你看人四班那个跟班医工,叫什么列繁星的,人家都直接参与围剿地下赌庄了!听说表现还特别好。” “你也不看看带教列繁星的是谁——慕本强慕总都头,那可是跟着温少司一路拼出来的人,本事是我这种小喽啰能比?”成平啃着大骨头,对自己几斤几两的本事认识得再清楚不过。 张敦撅起嘴,将头一歪,笑眯眯的脸上分明写着“我静静看着你胡咧咧”几个字。 成平费劲啃罢一个肉骨头,把光秃秃的骨头杆子往张敦放秃骨头的地儿一扔:“不信拉倒,你也知道我最是怕麻烦,当时倘非翟先生和楼总都开了口,带教徒弟这种事谁爱干谁干去。” 此言不假,倘非成平怕麻烦,不想管事,而今她怎么也不会只是缉安司都捕房里一个无衔无职的普通公差。 “行吧,你是成阎王,你说的算。”张敦不再多说其他,认真啃起手中大骨头,只是那双总是笑眯眯的小眼睛里,分明闪烁着什么精光。 介于真正的暮食是比正常开饭时间推迟半个时辰才开始的聚餐,这二人只是来简单垫垫肚子,吃的东西故也不多,狼吞虎咽罢,成平屁颠屁颠跟张敦来到缉安司暂留押嫌犯罪徒的缉安司狱。 司狱看守严密,铁门里面的当职狱差抱拳问张敦好,按规矩核查张敦所示审讯文书,罢,又抱拳一礼,拐进后面门房拿出钥匙,将张敦和成平放进司狱。 进铁大门所见眼前堡形建筑便是缉安司狱,行过脚下这条五六十步的版筑路来至建筑前,推开第二道密封铁门,里外骤然相通,潮湿之气裹挟经年久积血腥气味扑面而来,以往有刚入职的小公差来,推门就被这味道呛得呕吐不可立。 待这股味道下去,或者说待熟悉这种味道后,迈步入门,脚下有五六级台阶延伸向下,顺阶而下,幽冥道信长,两旁墙壁上每隔五六步有一火把照明,石砖铺就的地面每次来都是湿滑不平,成平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再摔跤。 她头次跟着师父楼正兴来这里参与案件审讯时,进门就一个大跟头摔,结结实实把自己摔成了司狱的名人。 从那之后,司狱里里外外没有不认识第三班房公差成照池的。 “张都头来啦,小成来啦,”老狱差打开最后一道铁栅栏门,先后向两人点头打招呼,将人迎入:“你们班老朱公差已在里头,就等您二位大驾呢。” “老叔好。”成平向老差抱拳回礼,恭敬比初入职时不减丝毫。 张敦取下挂在墙上的出入记录册,用炭笔填写着他和成平的信息,边问狱差道:“我们班落黑前送来那男子,犯的辱骂公门罪,二十鞭子可打完?” 老狱差不知道,三班公差老朱在这里,并非因为那辱骂公门的斯文男人,而是押送另一个案件疑犯,末了顺带在这里等等张敦,参与一下成平受理的这个案子。 “刚打罢不过半盏茶时间,老朱亲自盯着打的,一鞭不多,一鞭不少,整二十。”老狱差独自守此门终日无聊,最喜欢便是同往来的后生们聊天。 说起第三班今日送来的这个,老狱差笑道:“稀奇,那个书生身板弱得,挨五鞭子就疼昏过去一次,老头我多句嘴问,他是得罪了哪个公门?有童生功名在身竟也没能保他躲过这顿鞭饭。” 成平讪讪摸摸鼻子,眼神避开老狱差,心虚地落向旁边。张敦写好记录,把册子挂回墙上,两手负身后,迈步往里去,清瘦肩膀一耸,满是无奈的声音拖着漫不经心的调子回响在深不见底的幽冥道上,字字清晰: “凡触犯律法者,莫说童生,状元爷也照打不误,他该庆幸小成没摔坏……” “哦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狱差拱起手,笑呵呵送都头。 成平觉得,向来与各班部所关系都不错的张敦,没头没脑说这些话分明是在影射什么,忙怀抱问案录倒着小碎步追上来。 腾出手扒拉一下张敦的手肘,成平问:“这几句话说的不对劲呢,没来由给我拉什么仇恨,莫非是哪个倒霉蛋被你给记恨上,你转头要借我的手报复?” “……”话语间二人行至关押疑犯的监舍,张敦推门时,顺便扭过头来,非常不屑地回复了成平两个小白眼。 “嘿,你这什么眼……”成平跟着进屋,口中那个眼神的“神”字正要出口,在看清楚屋里人后硬是改了句话:“你怎在此?” 面积不大的审问监舍里,一张几案隔开疑犯与公差,见推门而入的是张敦,公差老朱起身抱拳,坐在老朱旁边的裴夏自也跟着起身问礼,只是没有理会成平的话语。 张敦闭着嘴“嗯”出声,抬手示意老朱他们坐,自己与成平以主审副审之位坐到案几正后方。坐下后,张敦还扭过头来看了成平一眼,那小眼神分明在说:“傻眼了吧?” 成平哪里知道张敦这莫名其妙的反应从何而来,以为他就是在揣着手看好戏,遂将问案录往张敦面前一拍,使唤道:“闲着也是闲着,问案录写写。” 张敦:“……”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女人和小人。 一张审讯用的桌子将监舍分隔成两方,嫌犯身带枷锁困在对面五步远的椅子里,嫌犯两边分别有两位公差挨墙而坐,为的是时时刻刻警惕疑犯,防止意外发生。 桌子后面,威容俨肃的公门差爷冷着脸重复着别人曾问过很多次的问题:“姓名,年龄,籍贯。” 案几对面,二十鞭子下的书生伤痕累累,身板挺直坐在椅子里,身体随着呼吸颤抖,眼睛始终闭着,对提问充耳不闻。 “呦,不搭理我,”成平打开桌上从书吏房调来的此人卷宗,就着桌边油灯低头细看,咂咂嘴,道:“不搭理我算了,你家中老母亲应当还是耳聪目明的吧。” 女公差信手翻阅档案,又叹息着同身边人不赞同道:“来前我就说不至于,只要嫌犯愿意开口,咱们就不至于耽为涉嫌猥亵个妇女,大年节上去惊动童生老爷的亲属,你说万一传话的兄弟没把话说明白,届时再给老人家吓着,没人担这个责任,不划算呢。” 张敦没出声,低着头也不知道在问案录上写些什么,片刻,写完,这才抬起头回了句:“管他呢,咱们干完了早下职,夜里还要聚餐喝酒。” “唔,也是,”主意不坚定的主审公差立马点头同意:“既然嫌犯当真不开口,那我也只有听张都建议了——来呀,着人跑一趟,三刻钟后我要见到嫌犯亲属。” 公差老朱装模作样领命,刚站起来一半,嫌犯开口骂到:“卑鄙!无耻!” 成平抬手示停老朱,不解笑道:“问你话你又不答,便只能请亲属过司,怪谁咯?” “呸!臭娘儿们,”男人吐出口带血的唾沫,睁开眼,恨恨盯成平:“你要是敢惊动我母亲,我保证你死无葬身之地!” 成平单手托腮,隐约有些失望:“那来吧,姓名年龄籍贯。” 在男子说出威胁之言后,成平难免失望,对付这样的人压根儿没有挑战性。 后面不知缘何起来股阴冷寒风,直朝着自己脖子吹,男子艰难往前倾身,试图借此躲开那阴冷风:“毋道思,年二十九,”说着,他剜一眼张敦,又报上居住所在,抽鼻子打出个巨大的打喷嚏。 张敦食指中指捏着笔,抱起胳膊向后靠进椅子里,大大方方接受对方充满憎恨的眼神。 寻常武侯公差审问,遇见不肯开口的顽固嫌犯时,十有六七会动用刑罚,巡检少司温离楼不主张严刑拷打,温离楼麾下一众自然也鲜少向嫌犯用刑,奈何有时又会遇见那种油盐不进的顽固,这个时候,大家伙想破案,那就只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张敦进来前,让外头的狱差把这间屋子的透风小窗挪了挪透风方向,此刻当是直愣愣照着嫌犯的脖子吹,数九天的落黑夜风,没几个人能受得住。 “行,”成平点头,手中卷宗翻一页,抬眼看过来:“二十鞭子抵去辱骂公门罪,那咱聊聊街上那挡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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