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荀安喜欢把掌心向上,盯着自己的左手臂发很久的呆,那时在店里混久了,能看见很多人的胳膊上都有着与杜芢过去相似的疤痕。 有些人的已经淡了,成了凸出来的一条条细纹,化为埋在皮肉下的枯枝烂叶,静静躺在漂亮的纹身底下。还有些人的是崭新的,是凹下去的鲜红的疤,人们总说这些沉迷网络的疯子不担责任,无忧无虑,但鲜有人注意到这过于显眼的痛苦证明。 也可能只是一种视而不见而已。 荀安不一样,与他们相比她的手臂像是崭新的白纸,像她的过去一样,什么记忆都没有在此刻下。 她无意识看着自己的手臂时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在隔壁机子里的游戏主角为了回存档点而直接给了自己一刀时,荀安能想起自己过去做过的许多荒唐事。 她连那都敢,却不敢成为杜芢的同伴。 为目的而进行的牺牲能够找到适合的借口,为安心自洽而进行的牺牲却像是在拿刀一片一片地刮下自己的尊严与骄傲,刮下生命最初的记忆。那曾经有人怕她受伤,连摔一跤都会着急忙慌地将她扶起,拉着她在那里“打地板,打坏地板”的被珍视的过去。她做不到,她都不知道杜芢为什么能做到。 哪怕想询问对方,或是反思自己的过往也已无从谈起。最后她也只能带着一颗安抚自我的心,尝试像杜芢抚摸自己时一样轻轻抚过自己的手臂,却又不慎抹匀掉落在肌肤上的泪滴。 她其实不想再哭了,她也想过自己过去是否表现得太过脆弱,导致杜芢不觉得自己能成为她的依靠,反而先自告奋勇做了自己的依靠。 她后来还是自己买了枚廉价的戒指戴上,每次再看向手臂的时候,看见那个,就不敢再想了,就会忍住眼泪。 这至少能让她记起,是拿什么,换取了她此刻站在这里的权利。 梦里的记忆在苏醒后再去回忆的话总是带着一种无视时间的诡异,她像在站在更高的维度审视自己。无聊的时间被缩短,分别的日子被缩短,而疯狂的岁月,记忆犹新的剧情,则历历在目,仿如昨日。 如果她还能保持最后五年的状态的话或许一切都会好上不少,哪怕再多的深情也抵不过长久以来的乏味生活和空白记忆。但很显然梦境没打算放过她,杜芢没打算放过她,她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想放过自己。 但杜芢那样不放过自己,究竟是想让她做些什么呢?荀安记忆里的杜芢是为了目标不择手段的人,她不大可能去做一件没有任何目的的事情。哪怕她爱自己,只是为了让自己活下来,那她内心里也一定有一个渴望自己去实现的“活下来的姿态”。 但她最后根本就什么都没说,也可能她留下了线索,自己还没发现,荀安只能去这样想。 她现在灵魂已被挖空了一半,平时打杂工时,脑海里的各种回忆也在不间断地播放着,她回归现实,却更像活在梦里。 梦里的所有能力都是一种想当然的幼稚展示,她在现实里不会开车,不懂打架,知晓的插花技巧与人心的掌控都是假的,与现实发展背道而驰。她像个苍老的孩童在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这是她过度沉溺自己梦中世界所带来的惩戒。 这么多年活了等于白活,这世上可能仅此自己一人会持有这样古怪的体验,也只有自己还记得这世上还存在一个不被俗世所知晓的杜芢。荀安在感叹此事时不慎撞倒了一位客人的果汁,在劈头盖脸的辱骂声中她骤然想起一件事,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不只有自己。 杜芢也与她聊过过去那些除她之外的被试者,有些是怀念,还有些是已被时间稀释到不再浓烈的抱怨。荀安当时其实不算爱听杜芢的这部分故事,因为结局不是嫉妒就是心疼,但现在却格外后悔当时为什么不能再听得更清楚一些。 在仓促地鞠了几躬道歉后她就赶忙回房拿起纸笔,动用所有的脑力仔细回想所有细节。 其实杜芢说过荀安纯属是个意外,她过去更倾向于自己搜罗有此意向的人群,约他们到荒郊野岭见面,确定意向后直接让其昏睡然后带来此处,活像个抓人熬药的深山老妖。 当时荀安还只是感叹这实验真有够机密,而且杜芢要一个人完成这些真不容易。她现在却只恨自己不够细心,不够聪明,为什么就完全没想到杜芢可能的处境。 而在那之前,杜芢也确认过这些被试者的工作以及住址。她也没往远找,就在这个城市里搜索,这个她和荀安生活的城市。毕竟太远的人,过来也麻烦。 杜芢与荀安聊过一些人过去的故事,说只是在A区摆摊买煎饼的小贩却有着傲人的毅力,有人住在花园筒子楼的最底层也怀揣着一颗远大抱负的心。有人西装革履在某公司当梦想讲师,梦里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有人每天在现实里的中央公园帮助流浪动物,在梦里却毫不怜惜人命与感情。 荀安仔细回忆着那些杜芢的话语,回忆着她当时的微蹙的眉头与回忆起美好情节时放松下来的身体。那时她俩还住在那个花店里,在沙发上,裹着被子窝在一起。 电视里放着已成背景音的无聊节目,荀安还在想着如何不惊动已经开始打瞌睡的杜芢,去够到那杯放在桌子上的咖啡。杜芢却突然清醒,柔柔地拿过荀安已经握在手里的杯子,说这杯已经凉了,她去给她重新冲一杯。 她说故事还没讲完呢,等她回来,精彩继续。 荀安颤抖着写下一行又一行的信息,等难受完了,她也清楚了接下来该进行的步骤。 她把这个本子握在怀里,像抓住了爱人的一缕灵魂。 · 现实远没有想象中顺利。 她知道的也只是大致的位置,并不会精确到门牌号,也保不准搬家的可能,毕竟去梦里一趟说是脱胎换骨也不无道理。 她先选定了几个不远的地点,每天跟神经病似的堵在那些被试者可能出现的场所,抓住人就问他有没有做过一场像生命一样漫长的梦境,没少遭人鄙夷。 她这样持续了几周,就在她近乎心灰意冷的时候,有一个人对上了她的暗号。 在荀安跟着那名男性跨过他家地板上散落一地的酒瓶和垃圾,成功坐上他家那堆满了杂物的拥挤沙发的时候,她还在心里期望这人是从梦中出来后才变成这样的,不然过去的杜芢要忍受这种人也未免太可怜了些。 这个家的电视被砸出了一个窟窿也还在摆在电视柜上,像是什么行为艺术的彰显,墙壁上挂着只要是个女的都不想直视的无聊挂画,到处能嗅到明显的霉味。 男人给荀安倒了杯水,但递水杯时很快速地把她全身打量了个遍,荀安什么都没说,但不意味着这种行为能逃过她的双眼。她现在发型又变了点,没束胸没伪音,也没遮遮掩掩,如果还是过去的扮相,反而男人们会更敬她一些。 但那种敬没有意义,要装成对方的身份,学会对方的腔调才能得到尊重,这对一个性别而言本来就够可悲了。 “牛啊,没想到那怪人还在那接客呢。”男人开口,说了个荀安听不懂语境的词,他声带被烟酒污染的痕迹显而易见,“那个……害,那破名忘了,总之你也在找那个研究员吗?还是那表子让你来找我?你跟她说但凡她还有点脸的话,就赶快回来赔偿我听懂了不。” “为什么要补偿你?”荀安平静提问,“另外我也不知道她在哪,没人知道。” 确实没人知道,活着的人类都不知道。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梦啊!人生啊!她狗日的不用补偿我人生吗?”男人重重地把酒杯砸在桌上,抽了抽鼻子“她不就是过去那种卖依赖药的人吗?啊?让你来一口,来一口!上瘾了谁负责啊?她狗日的她难道不用负责?” 其实从进到这个家里开始,荀安的心跳就一直比往常要快,在听见她一直找寻的同类对她最重要的人持有这种态度的时候,要说没有一瞬心痛是假。不过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一个男的说要一个女的对自己负责,倒是本身足够奇妙。 至于他说的话本身有没有道理,当时的荀安心太偏了,没有仔细去想的能力。 后来那男的在荀安的步步追问下打开话匣子,聊起了自己梦里的生活,荀安本来开始听时还充满兴趣,好歹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同类。但深入听下去后才知根本就不该开启这个话题。 她像是看见别人拿相同的颜料涂抹出了一幅丑恶的图像,或是饲养着与自己的爱犬同一窝的小狗,却养成了骨瘦如柴的模样。这男的在不同的世界里做了无数世的帝王,在梦境里无止境地释放着所有与“人性”二字背道而驰的初始欲望,那时的梦中角色是没有灵魂的,不像荀安的梦。只要掌握游戏规律,他什么都做得到。 在梦里他几乎忽略了杜芢这个人,需要荀安的提醒才会提上那么一两嘴。在他眼里那就是个喜欢暗中跟着自己,自个又拿她没办法的统计员。他总说她动作和声音都很奇怪,没有一点女人的美感,但荀安那么多年都没有这种感觉。 因为是梦中唯一不受自己控制的女人,所以他看着杜芢就来气,但在一切结束后,又不得不向她央求权力的延续,在求而不得后,那点痛苦也自然而然地被发酵成了恨意。 他似乎把荀安当成了送上门的垃圾桶,在梦之后又讲到了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原生家庭。在他的口中自己倒霉的一生从未得到过任何命运的恩惠,他就是臭水沟里生出的老鼠。与研究员的相遇对他而言也是诅咒而非幸运,他是这世界上最倒霉的人,无人痛苦可与他相抵。 “可是我也遭受了类似的事。”荀安帮他把倒在地上的酒瓶摆正,“我认为既然出来了那就该好好生活下去,梦里的一切或许换个方向思考,说是财富也不为过。” “呵,财富、美色、权力……妹儿,你真觉得那是现在这个现实里是我们老鼠人能靠自己够得到的东西?”他喝着酒,明显有些醉了,但咬字还很清晰,“也对,你是女的,你不懂。你们更在乎那些,爱什么的吧,随便吧……真好,男人可惨哦,得被欲望捆绑。” “被欲望捆绑,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借口。”荀安皱眉,“财富,权利,我也向往,还有爱,我也怀念。都是人能有不同?你们擅自把女人捧上神坛,又附上枷锁。” “爱?这就有点扯了。你这觉得那瞎掰的梦里能有真人给你爱?你别看我这样子脑子可清楚地很,那些不都是假的?数据模拟!我那个三千个女的我都当玩玩的,傻子才当真。”男人抛了下骰子,骂了句脏话,又举起酒杯酌了两口。 荀安倒是不太想告诉他,自己梦里的那点变异。 “有啊。”荀安淡淡说道,“一直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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