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确定对方那隐形恋人的存在,是在哭包有天莫名其妙一身伤回来,她帮她抹药时听说的。 哭包没说她因为什么被打成这样,老黄也懒得过问,但她会换个法子叮嘱她。她说她女儿要是像她这样成天在外面打架的话那她估计得气到住院,哭包则没话找话,问她女儿多大了,是不是也二十多了啊。 老黄停下了抹药的手,一副刚刚看见自家店被大水冲走的表情直愣愣地望着哭包,一字一句地说道: “老娘才,二十九岁,我他爹的,怎么生的二十岁的娃?” 总之,一场长达了几个月的误会,也算是在老黄不间断的垃圾话,与其中夹杂着的几句哭包的道歉声中迎来结尾。 “姐,姐我真不是觉得你老!”哭包解释着说,“我就是觉得您挺成熟的,就特别有那种,成熟姐姐的魅力……” “可能因为我爱的人比你还大……大一岁吧。但她给我的感觉就很小,有时感觉比我还幼稚,需要照顾……太熟悉了,搞得我对年龄这回事,有时都有点没概念了。” “哦,比你还幼稚?那他咋活?”老黄这人说话直,评价男人时更直。 她确实发自真心认为哭包是个过于理想主义的人,她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缩在房子里,写那些但凡出过社会的人看一眼都会倒吸一口凉气的奇怪幻想小说。她对世界的想法和大众过于不容,势必会吃尽苦头。 那若是比她还极端洁癖的话,那可真是温室里的玫瑰,出来走两步就该衰落到给结婚典礼铺地毯去。 但也不好说,老黄看着低下头不再接话的哭包想道。这年头男人总是会晚熟点的,如果又摊上一对给房给车的好娘爹的话,那可比她这种没家的女人过得好多了。 直到那时她还认为这家伙的恋人该是个男人。 也因此当她看见哭包证件包夹层里,那张不知道从哪扒来的集体照一角里的小姑娘的照片,调侃着问她这是她哪个好闺蜜,结果她一脸认真且大声地告诉她那是她爱人的时候,带来的震撼尤其震撼。 有些比思想更快涌来的感受闷在喉咙里出不来,最后老黄只吐出了那么一句评论。 “你这不神经吗?” 真心实意。 “就算是神经病我也不会改口啊,那本来就是我的爱人。”哭包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这家伙偏偏在不该倔的时候很倔,“我很爱她。” 老黄为难地挠了两下头,她这时算是读懂过去的一些事了。比如这家伙在睡懵时脱口而出的妻子,并非是她在梦里成了男人,以及过去大家聊帅哥话题时她从不加入的问题也得到解答。只是了解归了解,接受则是另一回事。 这个时代给她刻下的思想烙印永远不会消退。 相比理性地去思考两个女人相爱的问题,一种本能的不适先在心底蔓延。她并未被以电击纠正过“不洁”的思想,只是或许身在社会中每个人从出生至死都在不断承受着一种温和的电击:思想电击。 她是很想对这个自己捡来的员工温柔以待,但那些更强大的呼唤却在把她往反方向改。那是从小接受的教育,是日日渲染的舆论,是无数人审视的目光与影视作品中一闪而过的抽象画。 她看着现在留长了点头发,拿颇为无辜的眼神与自己对视,只渴求一个认同的哭包,却愈发无法想象这有了女孩样的她与令一个女性进行爱人之事的模样。数个看不见的手指仿佛在深入她的喉咙里搜刮污秽,她不自觉地捂住了嘴,发誓哭包要是再说一句相关话题的话她八成得吐给她看。 哪怕是她都无法接受,更别提管理局对此的态度。 这时她反而想起了哭包在本子里写过的一句话:人类的痛苦真的属于人类本身吗?那些厌恶、强迫、反刍、纠结,真的是一出生就刻在我们命运里的产物吗?我们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被灌输的意识?我们是否拥有真正的自由? 或许从未存在过真正的自由。 “你这话,也就跟我说说了。”她看向哭包,先开了口,“你可千万别在外面说这种恶心的话。” “如果你还想自在地活下去的话。” 她看见对方眼里的光亮逐渐暗淡下来,也不敢再帮她点燃。她起身去找前台的人对账,没有再回头说些什么。就让这件事像肥皂泡泡一样破在空气里吧,以后最好谁都别提。 但她还是在离开的几步路里,听见了身后人呢喃着的低语。 “我还是得说,我不能违抗自己的本心。” “因为如果连我都不说……如果我什么都不说……”她的声音少有地颤动着,“那别人怎么知道这人世间还存在着其他的可能?” “我想在这世上诉说真实。” “我答应过她。” 到这时,老黄其实是想要忏悔的。 并不是因为刚刚的言论而忏悔,而是她发现这其实是一场隔着距离的煽情,是不被当事人知道的当众表白。 作为一个局外人,她听见这些,总归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过去并没有听见哭包拿这种语调讲过话,唯独这时她才发现她说的“比她们活得都要久”或许并不是一句谎言,或许她们拥有着精神层面的奇迹与诺言。 不过这样纯粹又被大众所不容的一生又有什么长久的意义呢?她也无法给予解答。她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踏着步子向前走去,“以后再聊这类话题就早点把哭包支走吧”,这是她所能想到的对今日对话的总结。 等到下一次再想起类似话题的时候,则已是网吧关门的那天。 就经营而言没有什么问题,她努力地抗争过了,争取过了,但在时代的巨浪卷来之际,一切挣扎都是徒劳。今后不出所料的话,就连如今意义上的网络都会不复存在,没人知道管理局重新恢复网络会是哪天,或许这个时代的人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 分别那日她最后送走的就是哭包,她想重新点根烟,但在呼哧乱扇的寒风中怎么都点不起来。最后还是拎着箱子的哭包给她递了根棒棒糖,她说拿这个替一替也一样。 “你不懂,你以为吸的只是那根棒?”老黄撕扯着棒棒糖上的包装。 “但哀愁是吸不完的啊。”哭包整理着自己的围巾,又说了句适合她们这种矫情文艺人的言论,“只能放下。” 矫情归矫情,唯独这家伙她不太担心。她是有点驾驭文字的能力,随便找个需要打字的地方,也饿不死。 不过前提是她得先放弃自己喜欢的那些字。 直到这时她才开始好好打量眼前这个相处了几年的小鬼,她发现她的头发比刚见她的时候要长些,它们自由地在冬日的呼吸里描摹着风的轨迹。而眼前的人也不觉麻烦,只是自然地将眼前几根尤其不听话的细丝别至耳后,就好像她已经重复过这个动作几十年之久。 其实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老黄有种把缩水的海精灵泡回正常大小的成就感。哭包过去还常常会打点粉盖住自己的雀斑,现在也不干这事了,她不经修饰的面容反而突出了自己的特点。 老黄在她们最后寒暄与告别的流程里观察着哭包那柳叶眉毛下清澈如秋水的双眼,脑海里浮现出那一闪而过的证件号里眼镜女孩清秀的面容。她突然意识到她们确实是相配的,就是如果站在对方身边,那人都会变得更好看一点。 而与此同时,一个早就摆在了她面前多年的答案才进入她的视线。 原来如此,“她”早就不在了啊。 若非如此,哭包也不会一直在此停留。 她最后看着那唯一可以对答案的兑奖人也逐渐走远,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有最后的善良可以赠出。那些感受应当超过成见,超越时代,与任何组织或是意识都无关联,而只是一个人类对另一个人类单纯的祝愿。 她那时候还是想了一会儿的,翻遍脑子里的存货想抖出那么些陈年书袋,她想到了“寒冬终会过去”,想到了“静待春天到来”,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最蠢最简单的那一句总结。 “姑娘!”她大声喊着哭包,等对方回头后,又咧着嘴,给她比出了个特傻的大拇指,“冬天过了,就是春天!” 虽然很直白,但她觉得自己说得还不赖。 一般这时候对方都该回句“嗯”或是“好”,见好就收,然后背景音乐响起一章结束。结果这家伙偏偏不按常理出牌,还迎着风,给她回了句“可是春天是抑郁高发的季节!” “那就再等夏天!”她扯着嗓子跟对方喊,“再等夏天不就好了嘛!” 说到这她们都感到了这种行为的幼稚,于是几乎是同一时间地笑了起来。 到这里,老黄才算是放下了心。 这人是没问题的,哪怕她之后又在她住过的房间里发现了那张记录着神秘信息的纸,与背后那狂乱写下的文字,她也觉得她没问题。 她那天清洁空房时从哭包的桌子后面发现了一张被撕了三分之一的纸,上面能看出一些像侦探搜犯人般的行动记录。哭包写着几号要去找谁,下面还画了一张树状的人员总结。有几人被她标上了“找不到”的文字,还有两个,一个是“揍了一顿”,一个原本的话语被完全涂抹,只留下了一句。 “我也很想啊。” 这句话下面的空白处又有很多凸起的痕迹,看来背面也写了字,太过用力,印在了这里。 她翻过去,那字迹的潦草到她一时间没认出来。能看出每句都很用力,排列像诗,但仔细读来只是单纯的大白句子,她逐字逐句地看了下来,像在窥探一处墓碑上的墓志铭。 “我好痛苦,这里根本就不存在能让我自由呼吸的土地。” “我好痛苦,但是你会包容我,会肯定我的,对吗?” “请你告诉我,你会包容我,会肯定我。” “说我只是黄金猎犬里颜色比较深的那只,说我其实特别稀有。” “请你告诉我,你知道我爱你。” “不然我真的,真的好难活。” 最后一个句号被点得很深,戳破了这张便宜的纸。 老黄叹了口气,把纸放入空抽屉里收好,没有再多说什么。 都表现到这种程度了,想要不知道还是很难的吧。 她这时甚至都羡慕起那人来了,要知道她过去的恋爱可没一个谈得像样,但凡前夫能用点心那日子也就凑活过下去了,哪走得到今天这步。 虽然哪怕现在再有个完美版的前夫来找她,她也会扛着扫把把他赶走。 被坚定的爱包裹着离开,对于那短暂的生命而言,或许也还不赖?窗外的晨光透过破旧的窗帘把店面映照得斑斑点点,房主通过想象,勾勒出了一个女孩腼腆微笑着的模样。 ----
第35章 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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