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这样吧,你起来后就别管我了。安,晚安。”她最后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一句。 但这最后一句话反而如安定剂般让荀安安心,她说别管她,那就说明她有着“能管她”的选项,她并不会轻易离去。荀安没再与困倦多做抗争,也那样闭上了眼。点滴瓶好像漏了点药滴在了她的身上,不过她并不在意。杜芢也累了,那就任随它去。 只是她不太理解,明明正值白昼,为何要道晚安。 荀安在真正该说晚安的时辰里再次苏醒,这次算得上是一场真正的清醒,她头脑清晰,视觉良好,身体上也没有了奇怪的制约。她左右张望,不知为何,这个手术台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差别很大。杜芢还趴在自己身上,也不知她以这种姿势趴了这么久腰会不会疼。 荀安稍微抬起点身子,想伸手去把杜芢摇醒。一想到这是现实里第一次抱有爱意地触碰到杜芢,她心里还有点止不住地兴奋。在指尖触碰到杜芢之前荀安还特意理了理自己的短发,她总担心自己不好看,不像杜芢,怎么看怎么好看,连现实里的黑圆圈都蕴含着那么几分韵味。她十六年前对她的印象居然是长相普通?当时可真是有眼无珠。 但她无论摇了多少下杜芢也还是没醒,荀安担心她低血糖,就把手指探进她的袖口里去检查心率。在刚触碰到那湿润切口的时候她还未能对现状有所察觉,还以为自己摸错了地方,或是头脑尚未清醒。在收回手看见上面沾染的东西的那一刻荀安才如梦初醒。她直接一头坐起,双手抓住杜芢的身体把她从原来趴着的位置移开,在看见那如油漆般鲜艳色彩的那一刻她失去了自己的视角,彻底沦为了这场梦的局外人。 对,失去视角,就像你之前做梦时那样,很唐突地就会从第一人称转变为第三人称,你成了个没有实体的局外者,只能被迫欣赏这毫无逻辑的悲惨戏剧,还自以为自己多少也能蹭个剧中人。 我当时也是如此。 我看见自己手一抖,又不小心放开了她,她失去重心从椅子上跌了下去。画面里那个长得跟我很像的傻子尖叫着也想从台子上下去,却没想到她腿上知觉的恢复远没有她上半身迅速,她就那样还没站稳就跪在了地上,只能匍匐着前进。 我坐在电影院里喝着咖啡,处于荧幕之外看得又好气又好笑。 “你早知如此!”我对她喊叫,“你早知她不会放手,你早知那个答案对她比什么都重要!” “你早知如此,你活该啊,活该!” 所以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摸她,有什么资格抱着她哭?你听见那些脚步声,看见从门外照射进来的光线了没有?你知道你会等到什么。我要是你我就趁现在拿泪水好好抹抹自己的头发,好让自己死得更好看。 她跟你可不同,她是伟大的科学家,研究员。你是什么?一个该死的,祸害了人家的逃犯。 对,很勇敢,你没有逃也没有选择躲避,这是我所没想到的,真勇敢。你大喊着让她们射穿你的脑袋,你说你要回到梦里去。你好似一个什么坏掉的恼人播音机,只会拿沙哑的声音重复着那一句话语。梦里去,梦里去,梦有什么好的?让你那么想回到梦里去? 你的语言有着过高的感染力,害得我也开始与你一同嘶喊。或者说是你的声音夺舍了我的嘴,尖叫的是你,发音的却成了我这个只想喝咖啡的观影人。影院的空间开始变得拥挤且狭窄,你的门被踢开,手电筒的光却从我背后照来,屋内亮得像是爆炸的太阳系。 他们走来掰开了我的眼球,我心里想着的却还是回去。 我开始尖叫,开始流泪。 我从躺椅上惊起,看向自己颤抖的手,亲爱的梦中人,这一刻我想起了自己本就是你。 “你。” “哎你,对对对,就是你,因为我忘了你名字了所以只能叫你。感觉怎么样?” “老天啊你叫得可真够凶的,我得拿手电筒照你的眼睛才能让你清醒。你到底在这台仪器里经历了什么?”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荀安耳边响起,荀安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久才想起他是自己所在位面的技术试验人员。她想起了最近上头在研究用以保障管道工人睡眠的新仪器,想起自己为了赚取积分而参与到了这新项目里,想起自己如何躺在这里,戴上头盔。她想起了一切,也意识到了刚刚一切都不过只是一场近似于梦的实验。 才怪。 那一份刻苦铭心的记忆又谈何容易理清。荀安抓住眼前人的领子就是一顿乱晃,问她自己是不是又被抓回了梦里,成了试验品。问她杜芢现在在哪里。问他怎样才能逃出去,回到现实里去。 实验员即便把荀安紧抓的手臂掰扯下来也无济于事,荀安又要伸手去挠他的脸。吓得他连忙举起自己那个又能照射又能防身的带刺手电筒来自卫,一下子就划伤了荀安的手背。最终结局以两人都倒在地上为句点结束,很是狼狈。 荀安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自己被划伤的手,但仅仅两秒后她就像突然领悟到了宇宙真理似的开始感到轻松,感到幸福。 她突然想起十六年前她与杜芢见面的那一天杜芢也被划伤了手,她还帮她包扎了来着。但在刚刚那个场景里她记得很清楚,杜芢的手背上并没有被包扎的痕迹也没有划痕。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这让她终于找到理由去相信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假的,只是一场可笑的梦。 荀安在实验员的注视下奔出实验室,走出门后还不忘向窗外探出头,朝楼下那堆天天吵人的巨型水管们问好,之后便一蹦一跳地回到了自己那糟糕的工作环境中去。实验员愣在原地看着又一个新生精神病跑出他的实验室,不禁好奇起了这A位面新研发的睡眠仪器是否真有那么邪性。他带着疑惑看向自己的躺椅,走过去,自己戴上头盔。 至于第二天负责人们在墙外看见了一个把自己吊在未开水水管上还声称自己在荡秋千的疯狂男子,并在第三天就取消了实验器材引进的事,则都成了后面的故事。 · 其实只要她当时多回忆一下就能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成为位面统治者的具体记忆,当晚荀安坐在自己房间的窗边,想起了这么个重要的证据。 如果杜芢在自己身边的话那么一切都会来得更容易些,她只需要看见她,触碰到她,就能让怀疑与猜测不攻自破。但现在她俩被分隔两地,也不知之后还能不能见面,这让荀安不得不反复回忆各种证据来得以安慰自己。 其实就算那确定是假,荀安也没法安心入眠。若那真是梦的话,她也很清楚自己为何会做那样的梦。 她看向窗外的夜景,现在是晚间放水时间,水流不再向下而改为向前。房间下数不清数目的巨型水管笔直向前射出的水柱形成了无数座通往A位面的液体桥梁。A位面从她这里的视角看去就像是一座建在墙壁上的城市,无数屋顶正对自己。她好似坐在一架倾斜的飞机里,在坠毁前享尽斑斓城市光景。 但事实上她清楚,先坠毁的永远是它们,是这些城市本身。 无意义的生命,实现不了的理想,试验品,瞧啊,多像她自己。 她闭起一只眼,把手放在另一只睁开的眼睛前面,以手握拳,遮盖住了这片属于A面城市的繁华夜景。也不知是幻觉还是酒后残影,在迷离间她好像感受到一双无比熟悉的,令她眷恋的手扶上了她的手背,她让她放手,那语气近乎请求。 她无法拒绝,只得松开拳头。 重新呈现在她眼前的景色里多了一盏在快速闪烁的绿色信号灯,远远看去像是一只濒死野兽的眼睛。它在哀嚎着,求助着谁来杀死自己。 她做不到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杜芢分别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开始在她脑里重现,当时杜芢躺在沙发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对着愤愤离去的荀安,只嘟囔了一句话。 她说,“梦想是很重要的,你得对得起它。” 如果她得知荀安当时的梦想事实上就是扼杀她的梦想的话,也不知她会怎么想。 荀安在这一刻理解了即使观念不同,这么多年里,她也无法真心去谴责杜芢的缘由,就如你无法埋怨一只以本能的渴求眼神紧盯飞鸟的幼兽。 荀安是一位信心满满踏上旅途的勇者,却在途中被手捧潘多拉魔盒的魔女所吸引,舍弃了钥匙,放弃了征途。她是她大脑居民们的背叛者,随便怎么说吧,如果抢过魔盒的结局是爱人的消亡的话,那她自愿成为叛徒。 在杜芢完成自己的梦想,弄清这些生命的成因前,她什么都不会再做。她把这些个世界的生杀大权归还于杜芢,尽管她事实上也从未拥有过它们。 真可笑,彼此争斗了整整十一年的“放弃”与“干涉”,“死亡”与“苟活”,最终居然都被“爱意”驻足先登,成了四位排排站的失败者。 尽管如此荀安也得继续圆她之前那个“要拯救一次世界”的慌,毕竟既然无法真正拯救,那至少希望每一个世界里的人都能享受短暂的幸福。毕竟这是她一开始就欺骗了她的“梦想”,毕竟她也真的想要感受一次巅峰体验,毕竟人活着就得找点事做。毕竟……谁知道呢,或许她只是想跟她一起,毕竟理由总是很多的,或许借口也一样多。 荀安找出了那本被她藏在枕头下,很久没动过的用来写日记的单行本。从里面撕掉一角,写下一句话,然后把它折好,打开窗,就那样扔了下去。她看见它缓缓飘下,被一条水管的引力所吸引,混于水中,被冲入了下方的河道,去往了杜芢的身旁。 “我不会再干涉你。”这是写于那片纸里的话语。 尽管这个世界之后还会有更多值得纪念的事出现,比如她与杜芢那一次为了相见而进行的盛大冒险,比如那一个紧到害对方叫出了声的拥抱,比如那一晚激烈到刻苦铭心的缠绵,比如杜芢问起她关于那场梦的一切,她却只对此支支吾吾的场面……但荀安记忆最深的,永远是那孤独地坐在窗边,把自己的一部分冲入水中的一夜。 以及那之后就到来的寒冷酷刑。 她在乱扔纸条后橙色衣服上的警报器立马就闪起了红灯,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股难以承受的寒冷,害她直接跪在了地上抱着腹部低哼。 对,这样很好,荀安当时颤抖着想。就像那些八点档儿童片里演得那样,该死的,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忘接个字幕提醒小朋友别乱丢垃圾。 就是这酷刑也未免太不子供向了一些,荀安想。这可是真冷啊,没人能承受的那种冷。 就如那一年后,她在与杜芢再次分别的那一刻,所承受的冻伤一样的疼。 · 杜芢还撑着脑袋靠在A位面实验室的机器边,她认为自己该睡,却又不想睡。手里握着刚刚被人送来的纸条,是空中机器人回收的。这世界的纸哪怕沾到了水也不会受损,梦境随意地违背着物理规律,一个早已司空见惯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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