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天色暗沉,七点将到时,袁苑桉终于下班了。 她独自快步走过来,我下车迎接。自觉挺有仪式感。 “我已经尽量早了。”她说。 “不急,晚点也没事。” 她站在那儿,看着干净的车头愣了短短一瞬,然后说: “我开吧。” “没事,我来。来的时候就是我开的,刚刚还去洗车呢。没问题。” “真的行?” “真的,慢点儿就是了。” “下班时间路况复杂,还是我来吧。” 好吧,我不坚持。 她坐进驾驶那边,调节座椅和后视镜的位置: “现在去哪?” “选个地方吃饭,有点饿了。” 我把事先选好的餐厅让她挑。她确实很迅速就选了西餐,但并不是从我的预选项里挑的,而是——麦当劳。 这就是我新生活里的第一次等人下班,洗干净车,等了将近两小时,然后开车去吃麦当劳。是个完全没想过的选项,挺特别的,不是么? 袁苑桉给出的理由很简单,今天薯条买一送一,新品雪糕第二件半价。这个理由我喜欢,买一送一的份量一个人吃不完,第二件半价也意味着不是独自一人,尤其是像雪糕这种非常不适合一人吃两件的食物。 ··· 麦当劳里人不多,很快就取齐餐,找了个靠窗边的位置坐下。两份大薯条倒出来堆在盘子中间,像个小山包,几包番茄酱也挤成一小堆。 看着竟然有种简单的喜悦。 我说:“快餐食物不健康,可吃着又会觉得开心。你说这到底是健康还是不健康?” 袁苑桉笑着啜了一口可乐:“廉价的快乐也许来源廉价,但廉价的好处是大部分普通人都可以拥有。” “本想请你吃顿好一点的,感谢你过去两个月的照顾。” “我宁愿折合成麦当劳。” 对比我选的那几家餐厅的均价,最贵那家大约可以吃二十顿麦当劳。 “可以哦。”我抽出一根薯条蘸点番茄酱,“今天算第一顿,还有十九顿。” “我开玩笑的,不必较真。” “如果我想较真呢?” “也可以奉陪。” 汉堡包很快就能吃完,但不妨碍再多坐一会儿。 “要告诉我什么?”她说。 “可多事呢。首先,下午出来时见到二楼的卓曼了,她特地在过道等着我。” “因为昨天?”袁苑桉马上就猜到。 “嗯,她们的关系不方便被人知道,所以她希望我们帮忙保密。” “不方便是指……?” “就……像你推测的,她们不算正常的女友关系。” 即使猜对了,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哦。就算她不提醒我也不会多嘴的。反正除了偶尔出入会见到,也没有别的交集。” “嗯。”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提醒一下她们,下次别在那种地方。” “啊这……很难开口吧?” “房东对租客有房产使用上的要求也合理。” “她们又不知道我是房东。而且,卓曼说没有下次了。”总不能让中介欧小姐代为转告。 “行吧,我就这么一说。” 我们几乎同时拿起可乐,喝了一口。这个话题可以就此打住了,毕竟对楼下邻居的事不宜谈论过多。 反正今天的经历丰富得很,可说的事多着呢。光是连续偶遇都够我绘声绘色大大描述一番。 麦当劳里有一群小朋友在过生日,略吵,幸好我们坐在离他们最远的窗边,那吵闹声就成了背景音。一玻璃之隔就是夜晚的城市,车水马龙,行人无声经过。而在这两者之间,餐厅的小桌子就自成了一个我说她听的空间。 失去记忆之后,我的脑子是空的,只能等着别人告诉我一些什么。但生活又给装填了新的经历,于是我也有事可说了。 我暗暗费了点心思,尝试把事情叙述得轻快有趣些。由是袁苑桉脸上就带上点微笑,那样静静坐在眼前,时而回应一两句——这令我觉得有真实感。 当然,我也学乖了,略去了一部分。比如艾菈和周医生的关系,周医生和林警官的事,还有双胞胎互换身份……这些拿不准的统统没提。 其实我可想跟她分享这些八卦,但吸取昨天的教训,还是忍一忍吧。况且,把别人的私事作为谈资也不太好。 然后,我终于说到了今天的新发现。 “……林乐喜打开袋子,就看到一套写了我名字的旧护甲。你看,这样子的,打剑道用的。” 我把手机里的图片拿给袁苑桉看,不想她却反应平静,只垂下眼说: “你怎么把这种东西放在车里。” 那一瞬间低眉的神情,叫我心里莫明咯了一下。这个描述也许不太准确,反正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发出了小小的轻微的声响——轻微却存在。 “你不惊讶吗?”我直接指出,“我竟然跟剑道扯上关系。” “这是你高中时的东西,大概。” “高中!那就是你知道咯?告诉我。” “好。” 她捻起一根薯条,戳着番茄酱,却只是戳着:“你在女子剑道部待过两年。” “啊?!” “是学校为了凑数成立的社团,也就存在了三年,随后就解散了。”她抬眼看我,“社团解散后,听说你放弃剑道了。” “凑数社团是怎么回事?” “学校要评个什么,课外社团数量不够,所以那一年开放申请,出现了各种奇怪的社团。后来也没评上,就把那些没什么用又没出成绩的社团解散了。” “挺随意的嘛。” “反正学生很快会毕业,没有学校支持也很难维持。” “哈哈,好奇怪,我,家里蹲,居然参加运动社团。” “高中,七年前了。” 好吧,七年,人会变的吧。我的故事仿佛忽然变了个风格,变成了热血漫画里的情节。 不过…… “你对这些蛮清楚嘛。”还说以前不熟。 “总会知道一些。”她又看了我一眼,“女子剑道部是我班上的同学申请建立的。而且我也被拉进去凑数,不过只待了一年,第二年我就退出了。” “啊?我们还是同一个社团。”这种事情不早跟我说呢。 “但其实时间是错开的,你比我晚一届。退了之后,朋友还在部里,有听她们说。也会去看比赛。” “还有比赛哦!” “每年都有,校际的。” 真的,越来越像漫画里的故事了,有趣,但我依然很难把它和自己联系起来。 “那,我有参加比赛吗?” “有。个人赛和团体赛,全员参加。” “我还能参赛啊。是什么角色?板凳球员?” “你是中坚。” “中坚是什么?” “团体赛五人,第三个出场的那个。” “听起来有点厉害哦。” “嗯……我们剑道部是按年龄排出场次序的,年龄小的排前面。” 好吧,看袁苑桉的表情,应该也没什么厉害不厉害的。 盘子上只剩几根薯条了,我拿起一根,想象动漫里的类似情节,威风凛凛的剑道比赛——哈,我也曾有那样的时刻?有点不可思议。 “听起来是个热血青春故事呢。”我转头看向窗外,玻璃就像一面暗暗的镜子,映出自己的脸。普普通通,戴着棒球帽,鼻梁上压着一副眼镜,一点都不像热血漫画里的角色。然后我目光滑过一些,借着反光看袁苑桉的侧脸。 “比赛时,你都在观众席上?” “嗯。” “有为我打气加油吗?” “也有。”她微微转过脸去,不晓得看的是窗外的马路还是玻璃上映出的镜像。 “我有朝你挥手不?” “没有。” 哈,我就猜她会这么说。打比赛不止我一人,观赛的也不止她一人,又不熟,挥什么手呢。 “要是我再早一年入学就好了。” 她知道我指什么:“我不行的,水平很菜。” “不是说全员参加吗?哎呀,好可惜,如果有机会一起参加比赛,这个故事一定会更有意思。” 她把目光转回来: “你真这么想?” “真啊。” “我意思是,你把往事当作故事?” 诶?她的关注点转换快得让我差点没跟上。 “对呀。明明都是自己经历过的,却像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故事。每次听到新的片段,我就会想:哇,原来我是这样的人。” “你会觉得困惑吗?” 当然困惑,有时还相当困惑。我不是对自己的过去不感兴趣,但过去总是出乎意料,与我以为的自己不同。在这些时而新增的叙述里,我找不到真实感,构建不出一个整体的自己。这种复杂又微妙的感觉,找不到准确描述。 于是我选一种轻松说法来回答袁苑桉的提问: “难免会有点啦,一点一点拼起来,也会觉得新奇。还能想象,自己在经历这些时的所思所想,会有什么样的体验。想多了,也像再重新经历一遍。” 袁苑桉听了这番话,却又看向玻璃窗外,说:“可惜我无法给你提供更多片段。” 人和玻璃上映出的影像相对称,就像玻璃外还连着一个桌子,还有另一个我们坐在旁边。这边的我和她是真实的,那边的我们是虚幻的。假如此刻我往那边伸出手去,碰到的不会是另一个我们,只会是冷硬的玻璃。 所以,看着过去构建现在,真的有必要吗?只要把目光从玻璃窗上移开,就能看到一个真实的袁苑桉坐在我面前了呀。 餐厅另一边的小朋友们在齐声唱生日歌,唱完鼓掌,欢呼,吹蜡烛。等这波声浪过去,我就叫她名字:“袁苑桉。” 她目光回来了。 “我刚刚在想,既然命运给了这场彻底的遗忘,也不是非要再挖出来吧?反正我不喜欢以前的自己,消极、逃避现实、不外出、不工作、没有朋友,只会躲在家里打游戏。这样的回忆,还不如忘掉重新来过。” “如果我说,你并不一直都如此呢?” “啊?不是这样吗?” “如果我说:你其实是个风趣幽默、乐观积极、朋友众多的上进青年……你又会怎么想?” “啊,真的?不能吧?何以见得?” 她叹口气:“看,如果任由它空白,你就无从判断别人所形容的你是否真实。”
第22章 三个人的道场 两天后,林乐喜那边就有新消息了。 “剑道联盟有你的登记信息。八九年前的资料,当时你是以‘无心馆’的学员参加审核的。太久远的事了,找了好几个老前辈才打听到一些。无心馆已经不存在了,它的负责人是你爸,当年人走了道场就解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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