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被拿走了,她坐着无聊,就趴在收银台上,玩招财猫摇摇摆摆的手臂。 很快,那桌人要走了,那做东的来收银台结账。 方泳柔自他手里接过钞票来数,有零有整,皱巴巴的。 男人正要走,她终于点清,喊一声:“欸,阿叔,数不对。” “怎么不对?” “少了40。” “少了40?”他不耐烦地自收银台上扯过手写的账单来看,又伸手用指头翻一遍她手中的钞票,“唉,就40,要不算了。” “算了?”方泳柔瞪大双眼,“阿叔,还要给我40。” “40还不就是……”男人点着账单,“几瓶饮料的钱嘛!就当饮料是送的,我们这么一大桌,送几瓶饮料,不过分吧?” “没这说法,饮料也要算的。” 男人恼了:“你这小妹好不识做,打开门做生意,哪有你这样的?为了这点零头斤斤计较,小心赚不到大钱哦。” 周予的母亲走来,要从钱包中掏钱,“欸,算了,为难小孩子干什么呢?我这里有点零钱。” “别别别!这顿算我的。周太你别管,本来么,送点饮料那是应该的。” 推来搡去的,男人的炮火更加猛烈袭来,方泳柔挺直腰杆,梗起脖子,非要论个道理来:哪有吃了饭就可以白喝饮料?当着地主爷的面耍无赖,不怕遭报应!对方急了,大骂,叫你家大人来!我不跟你小孩子家计较。别在这跟我东拉西扯! 响动太大,阿爸终于从后头跑来,想来刚刚是忙完了厨房的活,躲去屋后头抽烟了。方泳柔气得别过脸去。 阿爸又是点头又是作揖,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她一通,说是小孩子不懂事,听了情况,连连道歉,不单只抹了40块钱,还赶忙从冰柜里拿出两瓶凉茶往对方怀里塞。“啊呀不好意思,这都算我的,老板大人大量,一路慢走啊,慢点开车!” 泳柔还要再争:“爸!” 鲜少冲她发火的阿爸喝道:“闭嘴!”喝完,伸直手臂,弯着身,送客人出去了。 她浑身发抖,站在原地。 直到周予自拉门走了进来。 她将书递还给她,冷冷的赤褐色瞳平静地看着她。刚刚,这双眼睛一定也是这样子看着她出洋相。 有人叫:“小予,走了!” 周予转身走了。 她听见他们的小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轰一声,变成平稳的闷颤,发动了,自屋子侧面往沿海公路开去,越来越远。 阿爸进屋来了,严厉地看她一眼,叹口气,来拉她的手臂,“算了。没事了。你去学习,店阿爸来看就好。” 她甩开他的手,一扭头向楼上走去。 自建楼,采光总是不佳。阴天,二楼的客厅暗暗的,只在靠近窗台的地方有一点日光。 她手中拎着周予还给她的那本书,气不打一处来,往窗台走去。 拎着的是书脊,于是,书页抖开,忽然从中抖出一片纸张来。 那纸张滑过阴暗的碎纹地板,正好落在日光恰好照亮的地方。 方泳柔停下脚步来盯着看。 那是一张50元钱。 她垂头,望见书的封面,细体字端正印了标题。 同学少年,都不贱。 2-1 她脱下贴身短袖外的衬衣,换上校服外套。岛上风大,十月不到,已有些凉。 车前座话说着说着又争起来,她只管在后座换自己的衣裳。 “转去英德做什么?岛中当然更好。” “哪里好?一打铃,老师走得比学生还快,还整天搞那么多课外活动,等同于把学生圈起来放养。” “生源好,氛围好。你们英德搞衡水模式,还到处挖人家的名师,岛中去年的重本率是93%,你们呢?” “靠生源,靠掐尖,能靠多久?现在市里呼吁取消重点,初小已经试行了,到时重点名头一摘,收些妖魔鬼怪进来……” “你少动脑筋。你看你女儿,本来就不爱说话,再转去你那集中营被迫害三年……” 周予开口打断她母亲的话:“走了。” 她推开车门,下车,车尾箱弹起,她拎出行李箱来。车里两个人与她告别,她应了,然后推着箱子,走上校门口的坡道,南岛中学四个朱红字刻在石碑上。 南岛的天放晴了。她抬起头来,天是雾蓝色,云被落日霞光染了红。她呼吸,试图闻见海的味道,闻不见,只觉得这里的空气比起城里要冷冽。她好像生来感官不敏,比如嗅觉,她有先天性鼻炎,比如听觉,但那可能是因为她总偷偷戴着耳机睡觉。感官不敏,也就感受不强,因此总是一脸平静。当然,痛感是敏的,但她摔了碰了、脚趾撞桌子腿了,也是一脸平静,装的,不爱让人看出她的窘。 她仰头看这天空,就像是燃烧的海。 学校地广,三个年级三千余人,光女生宿舍楼就五栋,梅兰竹菊松,冷色青砖外墙,教学楼则用灰色石砖,树多,南国的树,一年四季都茂绿,这学校就像一块长在海岛之上的遍布青苔的巨石。周予住梅苑108,放了行李,去食堂随便吃点东西,七点上晚自习,十点放学,十点半就熄灯。 106到110号房,全是同班的女生,她走过别扇门时,特意看一眼门上的名目。 106,陈萌萌,刘君彤,方泳柔…… 方泳柔。 这就是大排档那个女生。 那是她家开的店?还是她在那儿打工?她就住在那儿吗?住在海边?她长什么样子?越回忆,越记不清。周予不擅长记人的脸。 想着想着,她扭头去照一旁的窗玻璃,仔细看了看额线有没有不整洁的散发。 学校太大,绿荫下的小岔路又多,出了宿舍,差点迷路,她方向感也不强。 总算找到圆弧状的矮矮二层楼食堂,在窗口买了碗红豆双皮奶。 吃了几口,一个人影立到面前,她还未抬头,那人放下来一张50元纸币,搁在她手边。 “还给你。” 抬眼,早先脑海中模糊掉的样子在眼前具象起来,周予脑海中第一个念头是,哦,这就是住在海边的样子。少女的骨架裹进了宽松的校服外套里,肩膀撑不起衣服,看来更加纤细。 “还给我?”她反应过来。 方泳柔说:“是。这是你夹在书里的吧?” “这是饮料钱。” “什么饮料钱?我爸已经说了,饮料是送的。” “为什么要送?你不是说了,在地主爷前耍无赖,会遭报应。” “说送就是送了,而且,饮料是40,不是50。” 方泳柔语气不善,周予只好颇无辜地答:“我身上只有50跟100。”感官不敏,情感中枢迟钝,连带着嘴也不灵,她本是好意,但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说不出什么缓和氛围的好听话来。 她不懂这人在不高兴什么,不高兴,还有一点凶,小小一张脸,凶不起来,像个受了惊的啮齿动物。 “钱你收好。再见。” 周予看着那钱与方泳柔疾步走掉的背影,只觉莫名其妙,兜头一盆冷水泼了她的好意,她也立刻有了脾气,吃饭给钱本就天经地义,就算多了10块,她又没有别的意思,何必一副伤了自尊的样子。 她以为,只是为了这多的10块。 她心底拗起来。这钱,她偏要给。 * 方泳柔从不觉得自己家里穷。 实际上,也算不得穷,有吃有穿,有个正经营生,在她们村子,在整个南岛,也算个中上水平。阿公死了,全副遗产变作一艘近海渔船,早年是阿爸与大伯一起出海,再带几个船员,一趟回来,收成好时,能分一两千元。后来,阿爸身体不好,不出海了,掏出多年积蓄,再加大伯帮衬,造了家里的三层小楼,开个大排档。方口村靠港口,天时地利,初中时,她在县里上学,在班上简直算家庭条件不错的了,岛上没有工业,其他同学家里,不是渔民,就是干点手艺营生,要么开点小商铺。 电视她也看,也去大伯家上过网,细姑姑还带她去过好几趟城里,外边世界繁华,她知道。 但,来了岛中,她才真切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岛中是城里小孩的岛中,漂亮的,聪明的,家里有钱的,各式各样的城里小孩,她们说各种流行词,讲着讲着就笑。起初,泳柔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她们还谈最新的电视剧,电视上没有播的,英剧,美剧,还有什么番剧,也讲城里最近新开的哪家餐厅,讲城里那些学校,哪个学校有哪些奇人。她们人不坏,也跟她一样两个眼睛一个嘴,见了面主动打招呼,分享家里带的零食,但,就是不一样。聊不来。 她开始知道了,像她这样的家庭,一整年的收入就那么一目了然的几万块,要供各种开销,一百要计较,五十也要计较,这在城里,就算是穷人。 她承认,那50元自书页中掉出来时,她的自尊心被这高高在上的好意给刺痛了。她本来只是想把钱还了,但实在尴尬,心里拧着劲,对方又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才闹成个不愉快的局面。 阿妈跟大伯都说过她,平时看着轻轻柔柔,怎么有时候就那么犟?她隐隐担心是自己小题大做,说不定,在那个周予看来,就像个笑话。 方泳柔回到教室自习,她坐在窗边,紧挨走廊,心里有气,从包里拿出小奇塞给她那个mp4来听,边听边写数学题,解,然后刷刷刷一大长串演算,她功课上是认真的,习题册上每个课时三节练习,老师留一节,她三节都会写。 晚饭她一个人吃过了,晚自习都快开始了,还不见小奇人影,她边写题,边分心思抬头去看看窗外,楼层另一头有通往宿舍区的回廊,从她的座位恰好能看见,她是5班,小奇6班,6班教室就在隔壁,她盼着她从回廊出现。 “泳柔!又见了。” 她吓一跳,摘下一边耳机。是她同桌来了。同桌是个圆脸女孩,圆脸圆眼睛圆鼻头,脸上肉乎乎,还长一边尖尖的小虎牙,认识第一天,就在作业本上写“程心田”三个字,然后大大方方递给她看。 心田是城里女孩,每个礼拜都搭渡轮来上学。她钟爱那些封面上画着动漫帅哥美女的少女杂志,里面全是些爱得死去活来的言情小说。 “你粗心死了,掉了钱,还不知道。喏,拿去。”心田把一张50元搁在泳柔的习题册上。 纵是这世上有无数张50元,方泳柔也一眼能认出这就是刚刚她在食堂甩给周予的那张。 “这哪里来的?” “周予帮你捡的,她说亲眼看着你在食堂掉的,就托我这个同桌帮你送来咯。” 她记起来了,心田住108,和周予一间宿舍。 心田见她面有菜色,问:“怎么了?” 这事没法说。“没什么。你跟周予住一间吗?她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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