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堆着笑脸挥手,送走了周日午饭点最后一桌客人。 店里头生意向来一般,只有周末才好些,小破岛,当真是小破岛,无甚旅游业建设,只有靠海吃海,这店就做些极稀少的周边城市来岛上自驾游的旅客生意。岛的名字倒好听,叫南岛,隶属海对面的南城,按行政区划,算是个县,县以下是乡,乡往下是一个又一个小渔村,方泳柔就生在长在其中一个,紧挨港口,叫方口村。 要说这岛有什么了不得的,不是这海,也不是海里的鲜,是这岛上,有一个学校,周边五市排名第一的省重点高中,南岛中学。 全封闭,寄宿制,遗世独立,于是落在这座与城区只隔一湾窄窄海峡的小岛上。 方泳柔与齐小奇念的,正是这所学校。 这一年,2010年,南岛县新港乡方口村,考上岛中的,就她们两个。 岛中在岛上,却不归县里管,直属市教育局,百分之九十的招生名额自然是给了海对岸的城里小孩,剩下的,周边乡县再分一分,分来分去,分给小岛的,每年也就那么七八个。 小岛师资差,生源也差,她方泳柔是个全岛第一,放到全市,也就三百名开外。 已开学半个多月了。墙上的黄历,日期是9月19日,老历庚寅年八月十二。 阿爸又吸烟了,她闻着烟味心烦,上二楼去,在客厅望得见海的窗边支起桌子,写一会儿作业,看一会儿闲书。 临近两点半,来了一摊客人。这个时间,简直意外。 她自窗边望去。 两对大人,两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孩,一男一女。 她俯身去看得更仔细些。那女孩,看着眼熟。她眉头紧蹙。是同学吗? 他们在近海的圆桌落座了,女孩背对着她,看不清面貌,只看见她束着的马尾辫,窄窄的肩。 阿爸过去点菜。 几位老板,吃点什么? 今天有出海? 有,都是一早捕的。煮个汤,做个鱼,再来虾,虾姑,螺,炒个菜,贝类也来一个,看怎么样?今天的螃蟹不好。 今天有什么鱼? 都有,英哥,红目,枪鱼。来这边看,想怎么做?做鱼饭,还是蒸豆豉?煮酸梅也好,我们酸梅自家泡的。 这些多没劲,搞点好货嘛。石斑有吧? …… 点来点去,那做东的男人又说:再上几瓶饮料,小孩子喝饮料,啊那个,周校长家的千金,小予,叫小予对不对?你喝点什么呀?随便拿,叔叔请客。 姓周。小予。 泳柔一下便在心中寻到这个名字。果然是的。她的同班同学,周予。 她深呼一口气。这也没什么,早该预备有这么一天。她们家离学校,也就几公里远。 不过,能躲也就躲一躲。她收回往外伸的脖子。 这个周予,她不熟,开学半个多月,也没说上过一句话。只知道对方宿舍与她相隔一间,性子冷,每天都是独自背着包来去。她爸是校长?哪里的校长? 她闻见厨房飘散往上来的油烟香气,阿爸开工了,那一桌的大人开始喝酒,主要是那做东的给周予她爸敬酒,泳柔心里好奇,又凑近去听,幸好今天没什么风,海风大的时候,休想听见只言片语。 周校长啊,来来来,再敬你一杯,我们家转学的事,真的要劳你费心了。 哦,原来是求人办事的。 英德是好学校,真有这个机会,我们一定是好好地读,儿子,你来给周校长表个决心。来,你饮料代酒…… 英德?泳柔没听过这学校。想来是城里的学校。 看这岛上风光还是很不错的,空气也好,这边离岛中近,晚上小予是不是该回学校了?正好,看看海,再回去上学!啊呀,我们家要是像小予一样会读书,就省心了…… 菜上了几道。泳柔看见周予拿着牙签挑螺肉吃,一句话也不说。 八卦听够了,她翻几页闲书。 结果,被个大嗓门吓了一激灵。 “三啊!”摩托车停在楼下院前,轰一下熄火,下来一个圆墩状身影。“三!各位老板,吃好啊,今天菜还可以吧?今天海也不错哦!” 这叫法,是大伯在叫她爸。她爸在兄弟姐妹里,排行老三。 大伯就是方光耀他爸。 “怎么厝里一个人都没在?在厨房啊?三婶?阿柔!” 泳柔绝望地捂住耳朵。 躲不及的,大伯边胡喊八喊,边上楼来了。 那桌客人也随着大伯的喊声往上望来,但周予没有,周予连头都没有回,兀自低头在喝汤。幸好。 “哦!小阿柔,被我逮到,你在这里偷懒!”大伯嗓门大,爱笑,又富态,一笑,脸上肉堆得一层层,像樽佛头。 “才没有!我在写作业!” “什么作业,大伯明明看见你在看课外书。什么书啊?”大伯走来看一眼,“哦,张爱玲,才女啊。你也想当张爱玲?我看你有那个天分。你妈呢?在楼上收洗?” “才没咧。”面对大伯的胡言乱语,泳柔常常是答不上什么话。“大伯,你来干嘛?” “大伯来找你。”大伯不笑了,说得挺认真。 “找我?” “就是找你!” 她心觉不妙。“……什么事?” “你今晚要回学校吧?去了学校,见到你小姑,帮大伯带个话。” 就知道。 “干嘛带话?细姑姑又不是没有手机。” “啊呀,我打了她不接,短信又不回!二十大几的人了,真不懂事!”大伯一跺脚,满面憨态。 “那还让我带什么话?细姑姑这不就是告诉你,免谈?”方泳柔心知大伯所为何事。 “什么免谈?没得免谈!你去跟她说,她要是还认我这个大哥,还念在哥哥小时候疼惜她的情分,支持我做村长的工作,就复我电话!” “大伯,村里修祠堂,怎么也轮不到细姑姑来出钱吧?不是说,女的死后,不能供在祠堂里?未婚的,连募款碑都不能留名。” 今年夏,一场台风,村里本就摇摇欲坠的老宗祠,一下塌了半边。 大伯识相,大嗓门低了些,怕楼下的外来人听见。 “唉,说是这样说,捐款的事,除掉村里各户,只叫外嫁女来出力。你细姑还没嫁人,按说是不用出,但我有什么办法?新祠堂一日不修起来,列祖列宗魂归何处?整个村都心不定。村委会那帮人一开会,就是说你细姑工作好,也该来出一份力,逼我来做工作。那你说嘛,我们这一辈,全村就出她一个大学生,她捐一份,也算慰藉老祖宗了。我都跟村委会商量好了的啊,现在她不能留名,等她将来嫁了,再把她老公的名字加在募款碑上……” “等等。”泳柔惊奇地打断大伯,“她老公的名字?” “啊对啊,外嫁女,都是以丈夫的名义捐款的。” “这叫什么道理!” “怎么不叫道理?老祖宗留下的道理!总之,大伯拜托你,好不好?大伯下次去城里开会,给你带好吃的……” 大伯好说歹说,泳柔只好应付他:“我要是见了她,就说你找她。不过,不知什么时候,周二才有她的课。” 大伯算个好人,她心里知道,热心肠,待老人小孩都和气,总是乐呵呵与她讲笑。 事情交代完,临走,大伯又悄悄问她:“最近,你妈的肚子,有没有动静?” 她翻白眼,“哪来的动静?没闹肚子!” “啊呀,你知道的。到时候新祠堂建了,还要拓新族谱哦,你也不想你爸到时候在谱上孤零零一个赤条吧?你妈要能给你生个阿弟多好。”大伯怜爱地望着她,“可惜我们阿柔,这么聪明一个头脑,要是男孩子,肯定更能有一番作为。女孩子在外头不易哟!在学校,同学相处得好吧?有人欺负你,你就来找大伯。” “女的怎么就不能有作为了?张爱玲就是女的。” “是是是,大伯老古董,讲错话了。你别老躲在这儿张爱玲了,快走,下去,帮客人倒倒茶水,你爸在厨房,顾不过来!” 大伯不由分说拉她下楼,她不情不愿,手里拎着那本张爱玲。下了楼去,大伯对客人寒暄一句:“慢吃啊,走了。有什么事,叫阿妹就好。”然后发动摩托车,走了。 方泳柔耸肩,左手摸着右手腕,装作镇定站在原地。周予仍没有看见她。 怎么避得掉呢?添茶水的呼唤马上来了。 泳柔提着水盅去了,走到桌边,周予低着头,原来是在玩手机。转一圈,茶水添满了每只杯子,到了周予身边,杯里是满的,泳柔问:“添茶吗?” 周予头也不抬,“不用。” 一旁的空位上摆了只礼品袋,里头好几条名牌香烟。 就在泳柔以为逃过一劫,正要返身退走时,周予抬起了头来。 她们四目相对。 周予认出她来了,那平淡的神色间闪过一丝局促,她看见了。 未等她开口说任何话,对方避之不及一般,再次低下了头。 既然没有要打招呼相认的意思,她也就不自讨没趣,提走水盅,进了店里,搬只凳子在收银台边坐,继续看她的张爱玲。 周予生了副什么模样?她回想。薄唇,鼻翼窄,一双眸子瞳仁色浅,因此显得又冷又傲。她心中简单为这长相归类,就叫“城里人的长相”。好看吗?肯定是没有齐小奇好看的。 她这样走神想了片刻,一抬头,发现周予不知几时走进厅堂里来了。 那立在水族箱前看鱼的背影也似长相一样清高。 周予转过身来,眼神向下一撇,看来是要与她搭话。 哦?像是觉得自己刚刚装作不识的举动不妥,想来寻个和解。 方泳柔双肩端正坐在塑料凳上,叠放着腿,将手中的书搁在腿上,静静坐着等周予说话。 周予的薄唇终于张开,说的是:“这个,是什么鱼?” “这是多宝。” “哦。” 又沉默,又看鱼。 又说:“你在看什么书?” 她将蓝色暗纹封面亮给她看。张爱玲,《同学少年都不贱》。 周予点点头,“杜甫的诗。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多?是都。” “原句是多。张爱玲改了都。” 外头周予的妈妈在喊:“小予?你在干什么呢?还没找到洗手间?” 泳柔站起身来,“你找洗手间?在那边……” 周予低下头,“不用了。”她要往外头走,又停下脚步,“那个。书。” “嗯?” “书可不可以借我看一下?太无聊了。”她指一指屋外的席上。 “你看。”书递了过去。 周予踏出门槛。泳柔想,这人好闷,城里的长相,城里的傲气,与自己不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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