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州单手把着门框,扯着木头疙瘩似的乌启山进了屋,“那个路还没通,我弟弟肚子疼,想讨口温水喝。” 他的理由较之方才叶清影胡诌的,确实生动许多。 他话音刚刚落下,乌启山脸黑得跟块破抹布似的,弟弟?他哪门子的弟弟?谁是他弟弟?! “你——”乌启山刚准备骂他,脸倏地白了。 许知州用力揪着他腰际的软肉,盯着他皮笑肉不笑道:“哎呀,弟弟,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肚子是不是更疼了。” 手感一点都不好,硬得跟块钢筋似的。 “我——”乌启山动了动唇,眼睛被糊了一脏兮兮的袖子,泥巴点点的,还沾着些难以言喻的臭味儿。 “瞧把我弟弟疼得,哥给你擦擦汗。”许知州戏谑道,手下的动作可是一丝不苟。 乌启山被熏得昏昏沉沉的,张了张嘴,无声补了一个——“操。” “好吧。”方天问捏了捏眉心,因着长时间的情绪起伏,有些心力交瘁。 他急匆匆地往厨房走,头也没抬,“你们先等一会儿,我去倒水。” “谢谢。”叶清影微微颔首,等他瘦削的身影完全没入西边屋子时才收回视线。 正厅里并肩摆着两具棺材,款式相同,红漆油亮,单凭肉眼看不出区别。 风飒飒的,无端夹着些刺骨的寒意,像是要落雨的前奏。 根据停灵三日的规矩,明天便是余老汉出殡的日子,两具棺材边缘都封上了柳木钉。 已近子时,叶清影立在棺材面前,指尖轻轻触于柳木钉之上。 “要等等,水冷了要重新烧。”方天问远远地站在房檐下,稍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支出的房沿凝了些露水,久不久落下一滴,在水泥地上晕染开来,然后再消失不见。 叶清影蹙了蹙眉,她刚才好像感觉掌心微微颤了一下,如蚊蝇振翅,波动极小,恍若错觉。 她目光极隐晦地扫了一眼,又好像一切如常。 “不碍事,我们等等就行。”许知州朗声应道,随即转头装模作样地擦了擦乌启山的额头,安抚道:“弟弟乖,多坚持一会儿嗷。” “滚。”乌启山靠在他肩膀上,凑近耳朵用气音低声骂了一句。 “傻蛋,你最好装像一点儿。”许知州不甘示弱地回击,对着他小腿肚就踹了一脚。 乌启山极不情愿地哼唧了一声。 “你们兄弟感情真好。”方天问羡慕道,然后神情落寞地低下头。 许知州也不咋会安慰人,抠了抠脑袋,笨拙地说道:“会过去的。” 一双手搭上他肩膀,方天问抬头一望,猝然撞进叶清影浅褐色的眸子里,郁郁沉沉。 他愣了愣,立刻低下了头。 叶清影从怀里掏出一叠大红纸钞,直接塞进少年的怀里,“拿着吧。” 方天问像是触电似的,猛地弹开,把钞票推了回去,“我不要。” 叶清影偏了偏头,解释道:“这是医药费和住宿费。” 方天问手下的动作慢了些,稚嫩的脸上满是懵懂,迟疑道:“也、也用不了这么多。” 许知州顺势往他怀里塞了塞,“拿着吧,她钱多,烧得慌。” 少年抬头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很是纠结。 叶清影点了点头,似是累极了,阖上眸子养神。 夜半子时,上弦月落,下弦月出。 方天问勉为其难的收下,喉结微动,旁若无人地跪在蒲团上念经超度。 乌启山警铃大作,脑袋里那根弦倏地绷紧了,他哎哟哎哟地痛呼两声,额间的汗水滴落在地。 来真的?许知州本是松松地搂着他,这下也慌了神,忙问道:“方天问,热水好了没?” 默了片刻,方天问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脑瓜子,急吼吼道:“好了好了,我去看看。” 他刚走没两步,背后就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击声,乌启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额头磕出老大一个肿包。 “我靠,狗日的乌启山你别吓老子。”许知州半跪在地上,膝盖磕出一团乌青,费力地支起乌启山上半身。 他环顾四周,一览无余,除了棺材就是挽联,连个破凳子都没有。 许知州扛了一下没抗动,累得满头大汗才挪动了一点点,脸色憋得通红,腮帮子气鼓鼓的,“平时吃的啥,重得跟猪似的。” 谁也没瞧见,躺在地上的某人握紧了拳头。 “那个,搭把手。”许知州朝着方天问抬了抬指尖。 方天问正手足无措着呢,突然被指挥,懵懵懂懂地点点头,疾步折返回来,手搭在乌启山胳膊上准备使劲儿。 “一二三,走你!”许知州喊着号子。 抬了几下,方天问才发现问题,这么大个人没地儿放啊。 他着急忙慌地撂下乌启山,“我去抬俩板凳。”说完,就冲进了东侧的里屋。 等待脚步声逐渐弱了,乌启山才虚虚地睁开一只眼睛,问道:“小师叔,怎么样?” “!”许知州跌坐在地上,一颗心忽上忽下的,震得胸腔共鸣,他照着乌启山肚子就是一坨子,“靠,下次装之前能不能打声招呼!” “咳咳咳...”乌启山咳了两声,愤怒道:“你刚才踢我打招呼了吗?!” “我那不是策略嘛。”许知州嘴唇嗫嚅了几下,无法反驳。 “我这也是。”乌启山冷声道。 叶清影倚在墙边,冷不丁冒出一句,“热的,有脉搏。” “活的,活的。”许知州拍拍胸脯,这气儿还没喘匀净,就听见那头脚步声啪嗒啪嗒就过来了。 方天问左手提着水壶,右手抓着几斤重的马扎,健步如飞,停下的时候连脸都不带红的,走到跟前儿时,他脱口而出,“许大哥,把乌大哥抬马扎上。” 叶清影微卷的睫毛微颤,阖着眼睛充耳不闻。 “行。”许知州二话不说,两人合力利落地把乌启山抬到马扎上放着。 “哗哗”水流声响,方天问倒了一杯水递给他,等到第二杯水时却犯了难,举着杯子不知所措。 许知州咕嘟咕嘟往肚里灌,惬意地咂咂嘴,“你别管她,站着睡着了。” “睡着了?”方天问凑近瞧了瞧叶清影恬静的面庞,把快要溢出来的水放在她面前,奇道:“人站着还能睡觉吗?”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小朋友你没见过的多着呢。”许知州摇头晃脑,一个人自娱自乐,邀杯对明月,一杯白开水愣是喝出佳酿的感觉。 暖黄的白炽灯在头顶高悬,飞蛾小虫前仆后继地往上涌,总是冒出“滋滋”的声响,正下方累了一层薄薄的尸体。 几声虫鸣之后,许知州百无赖聊,问道:“你今年多少岁,不读书吗?” 方天问额间一抹白绫,衬得脸色橘黄,他苦笑道:“十六了,人都死光了,还读什么书。” “欸,总归还有其他亲戚吧。”许知州不赞同地摇摇头。 “都死了,十几年前都死光了。”方天问声音愈发地低,头埋在双臂间,似是在颤抖。 许知州共情能力极强,拍了拍他肩膀,也跟着抹了抹眼泪。 两两沉默不语,乌启山等得不耐烦了,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旋了旋方向。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嗯唔——”许知州瞪着眼睛扭了扭身子,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挣扎着继续问道:“那、那十几年前是咋了?” “十几年前...”方天问从怀里仰起头,眼神迷离地望了望残月。 十一年前,方天问五岁,父母尚健。 他印象中的村子,虽然不富裕,但家家户户其乐融融,每到天色将黑的时候,总是会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那大概是夏天的事,不知道从哪儿起修进来一条水泥路,贴着山壁蜿蜒起伏,总是叮叮当当热闹得很,灰尘多了,汽车多了,连人心也躁了。 村子的人都说是有老板在这儿挖了一处矿场,要造福乡里呢。 他还年幼,能记住的东西不多,但还永远记得那天清晨,自己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接二连三的小汽车驶进村里的泥巴路,扬起几丈高的灰尘,迷了人眼。 为首的男人镶着大金牙,手里握着的是他们见都没见过的大块头,听说那东西叫电话,可以千里传音,多神奇的东西,像神话故事似的。 从那天起,庄稼地荒了,菜园儿空了,大家都挤到那矿场里卖力气,村里也终于有人用上了大砖头。 “金矿?!”许知州大惊失色,不由得抬高了声音。 “嗯。”方天问淡淡颔首,“听说是不经意间挖到的,山里面有天然溶洞,矿场老板把消息守得很严。” 纸终究包不住火,那阵风还是吹到了村庄的每个角落。 后来,村子里连晚上也黑漆漆的,挨家挨户都没有人。 不知谁先起的头,晚上偷偷背着背篼,拿起凿子私自下了洞,一传十十传百,红眼附和的人越来越多。 老板几个月不来一次,被里应外合的瞒着,还沉浸在即将暴富的幻想之中。 那几十个日日夜夜,他总是伴着黑暗入睡。 好黑啊,他怕极了,蜷在被窝里缩成小小的一团,不断哭喊母亲的名字,可终究是无济于事。 “哭累了,自然就睡着了。”他抿了抿唇,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那天是春分,他从天亮等到天黑,天黑等到天亮,再也没能等回母亲。 他当时还没炉灶高,却乖乖做好了饭,那几天车辆鸣笛声连绵不断,回荡在幽深寂静的山谷之中。 “洞塌了,人死了挖不出来,老板最先卷款潜逃了。”方天问轻声道。 村子里留下的都是没有劳动力半大的孩子,都陆陆续续被亲眷接走了,再也没听到过消息。 “那你们怎么不走呢?”许知州问道。 方天问愣了愣,回道:“走了呀,几个月前才回来的,听说矿场换了新老板要重启,我舅舅为了方便照顾婆婆,便又带我回来了,村子也陆续回来一些人。” “落叶归根嘛,老一辈总是这样想的。” “你婆婆之前没和你们一起离开吗?”许知州追问。 “一起的。”方天问喃喃地说,“前几年清明祭拜,婆婆说她在外面住不惯,便犟着要回来守着这一亩三寸地。” “那你还记得出事儿那天晚上,有哪些人下洞了吗?”许知州沉吟道,随后他立马补充一句,“我就是好奇。” 方天问摇摇头,“记不清了,那段时间乱的很,来了许多人,也走了许多人。” 那天是春分,是他眼里最后一个春天。
第14章 妖黎丘 他凭着为数不多的记忆讲述过往,和着四声杜鹃啼鸣,伴着草虫清音,在午夜显得尤为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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