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錾虽然顽劣了些,但心还是好的,听着觉得她的阿姐孤苦可怜,便应了。进了京中方知,屁嘞,她阿姐过得不知有多好。 被方鉴按着打的时候,她边哭嚎边在心里想,真真是上了当了,她的阿姐哪里是小可怜,她方錾才是那个小可怜啊。 “你哭这么大声作甚,我都没用力!”方鉴为了逮住她出了一身的汗,被她哭得脑仁都是一突一突地疼,手一松就叫方錾滑脱,几步跃了出去。方鉴气得冒火,四下无物,抬手就将手里的竹杖朝她掷了过去,方錾早跑没影了,竹杖没抛出多远,可怜地坠到地里,方鉴指着她逃走的方向骂道,“有本事别回来吃饭!” 身后有人在笑,方鉴回头望向来人,唤人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委屈:“大人……” 高云衢倚在门边,看她的笑话:“你这个阿妹啊,念书不行,习武也不行,跑得倒是够快。” “阿娘说,阿錾大了,叫我好好教一教,我哪知是这么个泼猴,早知道就不答应阿娘了。”方鉴也是头痛,她父母来信与她说,想让方錾在她门下受教,她想着一母同胞,做长姐的也该尽些责任,便应了下来。来了才知那是个混世魔王呀,书念不进去一个字,整日里就是上房揭瓦下河摸鱼,隔三差五就要方鉴去学堂里给先生致歉。堂堂四品大员,曾经的三元魁首,在先生面前被训得抬不起头。方鉴活到这么大都没有过这种体验。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半点没有用处,但说来说去也不是些大错,至多是小儿淘气了些,又滑不溜手,方鉴拿她也没什么办法,有时候贴心起来又觉得是个好孩子。方鉴只觉得矛盾得紧,怪不得父母非要将她送出来。方鉴叹气,觉着自己苍老了不少。 高云衢被她逗得发笑,道:“要不要我替你教?我马上便要得闲了。” 方鉴闻言却正了神色:“大人还是决定辞官吗?” 高云衢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疏,在她面前挥了挥:“折子我都拟好了。” 方鉴皱眉:“大人,我还是觉得草率,你正是前途大好,何苦为我舍弃即将到手的一品金带呢?” 高云衢当年所言的七到十年真真是估算得极准,她做吏书七年,将朝堂上下涤荡一清,早早地便完成了她们预定的计划,卫杞极看重高云衢,从不吝惜奖赏,只等政事堂变动空出位置就要叫她更近一步。 高云衢站直了,郑重地向方鉴说道:“阿鉴,我说过了,不是为了你。这是我早就决定好的事。” “难道我的前路不是你考虑的一环吗?”方鉴并不傻,不论高云衢此前如何考虑,此时此刻她要辞官,最大受益者必是方鉴,她不止给方鉴让开了路,她为官几十年积累的一切也都留给了方鉴。 高云衢笑道:“阿鉴,你我何必分那么清,不如说正是有你,我才能这么做。有你接替,我便不怕此前苦心付诸东流,没有人比你更懂我要什么。” “大人……” “好啦,我要做的事,你拦不住,听话些。”高云衢拿奏疏拍了拍方鉴的肩头,令她打起精神。 她们不是第一次谈及这个话题,方鉴自来是说不过她的,叹道:“陛下该是要生气的。” “那是陛下的事了。”高云衢摊了摊手,作无赖状,方鉴拿她没办法,只得搁置不提。 第二日,高云衢就带着奏章入了永安宫。 卫杞见她本是极高兴的,朝堂上下运转顺畅,她的闲暇也多了些,见她来便叫她一道下棋。 她们许久不曾对弈了,卫杞把玩着棋子感慨道:“还记得年少时你我也是在这里对坐手谈,你劝朕更有耐心些……一晃眼竟也这么些年了。” 高云衢闻言也是感慨万千,年少的时光如同溪流之中闪烁的微光,曾经那些苦和难都如泥沙污浊随波而去,一捧鞠起只余了点点光芒,绚烂又温柔。 “高卿,你瞧现今的天下,算得上海晏河清、太平盛世了吗?”这一日阳光温煦,从窗外照进来,倾在卫杞身上,她带着笑,沐浴在阳光里,不是明堂之上高高在上威仪不肃的帝王模样,更像是当年那个隐忍蛰伏却心怀壮志的少年卫杞。 高云衢恭谦地道:“回陛下,虽不中,不远矣。” “你呀,”卫杞笑道,“换了旁人,拍马溜须犹恐不及呢。” “陛下,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的路才最难走。”高云衢敛了眉眼,话语依然恭谨,语毕往棋枰上落了一子,只一子棋盘局势便瞬间翻转。 卫杞大惊,仔细往棋盘上反反复复地看,但已是无力回天,终是叹道:“到底是高卿,朕弗如也。” 高云衢站起身向卫杞执礼,道:“陛下日理万机,区区小道,消遣而已,臣不过是取巧。” 卫杞本也不在意,与高云衢说话也随意惯了,摆摆手,起身走了两步,随意地道:“无妨,朕又不是输不起。话说回来,你今日做什么来了?” 高云衢退后了一步,郑重其事地撩起袍角跪到地上。 卫杞一怔,笑意都收敛了些。她素来优待臣子,如高云衢这样的旧臣更是称得上荣宠,私下里鲜少有这般的大礼。她有种预感,高云衢要说的事不会让她开心。 果不其然,高云衢取出奏疏双手举起,朗声道:“陛下,臣请辞官。” 卫杞压着怒火一把抄走了她的奏疏,草草地翻看一二,不由地冷笑:“有疾?不堪用?高云衢,你才四十五岁!孟相年纪大了,这几年便要致仕,右相那位置,朕替你留着呢!你在这里跟朕说什么胡话?” 她将奏疏摔在地上,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指着高云衢道:“朕不看你这些官样文章,来,你来,你给朕讲讲为何!朕亏待你了吗?” “陛下隆恩,臣无一刻敢忘,臣自知有负陛下,不敢请求宽宥,只求陛下听臣一言。”高云衢俯身叩首,再起身时目光依然坚定,卫杞忍了,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讲,高云衢便开口道,“陛下,臣行回避法有十年了……” 卫杞打断道:“你不是做的很好吗?” 高云衢便直切主题:“陛下,臣与临深的关系,您知道。临深在四品位上也有五年了……” 卫杞顿觉松了口气,她冲一边候着的阿郑招招手,自卫杞发怒起,殿内候着的宫人便都悄悄退了下去,只留阿郑候在一边,见她示意,阿郑适时地给她递上了一盏茶。卫杞饮了一口,定了定神,道:“原是为这个?方卿也很不错。朕此前便提过叫她更近一步,都被你否了。叫朕说,你们这个关系又落不到官面上,血亲、姐妹、夫妻,真要说来,你们算得上哪一条?何必因此设限?以你二人之功绩,破例也非不可吧。” 高云衢端正了神色,无比郑重地谏道:“陛下!亲族同朝需得避嫌是为了防止公器私用,避免朝堂尽为一家之言,是万世之法,如何能这般轻率打破?今日为臣破例,明日便可为旁人破例,长此以往,律法如何存续?堤溃蚁孔,气泄针芒,臣如何能做那溃堤泄气之人?陛下也该慎之戒之!” 卫杞许久不曾被她这么直言相谏了,一时有些怔愣,细想片刻,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她这些年万事顺遂、众人奉承,不知不觉竟也飘飘然了起来。她猛地警醒,咽下了万般滋味,开口道:“是朕轻狂了,高卿说的是正理。” 高云衢仍跪着,抬手作揖,目光炯炯,接着道:“再者,臣与临深之事陛下清楚,我二人虽无婚姻之名,但臣认为已有婚姻之实,自然也应在避嫌之列。臣自己定下的秩序,自己得要守住。若说无纸面之据便做不得数,骗得过天下人,难道也骗得过自己吗?” 卫杞沉默了片刻,复又道:“即便如此,按照惯例,也该是以卑避尊,方鉴职低年幼,哪有你让她的道理呢?” “这就是臣要说的另一件事了。吏治已清,税法已定,陛下下一步要做的便是清丈田亩,重修簿帐了吧?” 卫杞颔首:“朕本属意你来做。” “陛下,此事有更好的人选。”高云衢坦然道。 卫杞愣了一下:“你选方鉴?高云衢,你爱重她到这种程度了吗?竟这般为她铺路?” “陛下,准确的说,清丈一事由寒门来做更好。”高云衢半点不恼,接着道,“朝堂之上但凡家中为官三代以上的官员,谁的背后没有宗族没有附庸?这事于他们吃力不讨好,一旦陛下露出半点风声,不分出身,此前争来斗去的各个党派都会一致反对,这是在动天下士族的根基。” 卫杞叹了口气,也知她说的是实话,她能用豪族杀鸡儆猴,却杀不尽士族缙绅,她的大周水面上是风平浪静万里无云,可水面底下却仍是盘根错节。轻徭薄赋藏富于民本该是仁道王道,可实际上呢,富既不于国也不于民,国家连年赤字,贫民无立锥之地却要承担起沉重的赋税,唯有居于中间的士族吃尽了血肉。她是帝王,却也不得不向这些人妥协,她又何尝甘心?但若是满朝都是反对之声,她又真的能将这变法推行下去吗? “陛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变法于士族全无好处,自然要反对。而于寒门子弟来说,他们一无所有,自然不怕变法,更有甚者,他们期待着在变法中谋得进身之阶,将原先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拉下马来,他们才是现今陛下最得用的那把刀呀。寒门的弱点只在于过于年轻,人微言轻,而方鉴,恰恰是朝中职级最高的寒门之一,这些年入朝的寒门官员也隐隐以她为首。百利而无一害,陛下为何不用呢?”殿内没有旁人,高云衢与卫杞说话算得上十分直接,全然是在为卫杞谋划。 卫杞又觉有些奇怪,分明方才高云衢还那般在意方鉴,此时却又要推她入局,她便问了出来:“变法有利可图,却也风险重重,你就不怕方鉴折了?” 高云衢笑道:“她有我。她在明,我在暗,两相协力,于陛下不正是万全吗?” 卫杞又沉默了,她发觉她好似有些被高云衢说动了,但她仍是舍不得高云衢。 高云衢换了口气,又道:“陛下明鉴,臣自言有疾也非胡言,臣受困楚州之时多少也是伤了根基,身子大不如前,太医瞧了,说得将养着。吏治事臣筹谋数年,心中有数,可清丈事臣并无准备,若由臣来主持,其中心力损耗之巨,臣实难估量。臣之性命不足为惜,只恐不能为陛下达成所愿。无把握之事,臣不敢行。 “陛下,临深会比臣更适合陛下未来的朝堂。” 卫杞揉了揉额角,道:“你且让朕想想,今日先回吧。” 高云衢叩谢顿首方退了出去。 卫杞瞧着她走远的身影,只觉头痛万分。阿郑乖觉地走过来,引她坐下,站到她身后为她轻按头颅,缓解疲惫。 卫杞道:“看来高卿去意已决,竟连后路都已替朕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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