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又在我的额心上落下了一个吻。 我和洵贤长公主,都以天下客自居。 她得了岁山,而我,则得了世间最好的山。 “木大者根瞿,山高者基扶。” 幸我身有所依,心有归处。 ----
第54章 瑞雪(一) 瞿姜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她在费力地睁了两三次眼后,仍旧是没撑住,安静地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我替她将被子盖好,正准备起身去打盆水来替她简单擦洗一下,她却突然又坐了起来。 “我那时候,吓到你了吗?” 那时候是哪时候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她现在突如其来的这一下,真是吓到我了。 “那一剑。”瞿姜拉着我坐在床边,在我面前比划了一下,可我的眼神却比她更迷茫。 瞿姜静静地回想了一会儿之后,道:“陆长宁。” 她一说名字我就知道了,那是我第一次正面碰上陆吾国的蛊术。瞿姜利落干脆地一剑结果了那人后,我从他的血液中闻到了香气。 瞿姜道:“他的血液中,带着凤凰草的香气。” 她所知的广博永远让我惊叹,“一直想问你师从何人,为何知道的这么多。” 瞿姜道:“帝师,微生苡仁。” 居然能够请得动隐居多年的“海上仙”微生苡仁为师,当扈国在教育皇嗣一项上,果真是颇为用心。 不愧是海上仙的高徒,醉了酒也照旧是厉害的。我问出了心中长久以来的困惑:“陆长宁像是认出了我,我曾和他见过?” “你的眼睛,和他很像。” “女帝?” “你父亲。”瞿姜伸出手指,从我的额间轻轻画至下巴,“他在人前总喜欢戴面具,但那一双叫万物失色的迷人双目,却是遮不住。你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 我从前只觉得瞿姜的眼睛好看,每每和她对视,都再挪不开目光。 可她方才却说我的眼睛好看。 瞿姜又道:“其实每次见你,都想亲吻你的眼睛。” “是吗?怎么之前从未见你说过?”我笑着往前凑了一下:“让你亲,我不躲开。” 瞿姜却只在我额间吻了一下。 “怎么?” “双目澄明,情爱凡俗,我不想你因爱障目。” “顾菟,你都是……” “都是哪里学来的这些话?”瞿姜笑了一下,“你有师父教你,我自也有师父教我。” “海上仙?”我实在难以想象那样的世外高人教瞿姜这些。 “你只知道他号为海上仙,可知道是什么海,又是什么仙?” 我病中闲来正巧读了些当扈国的神话与传说,便自以为很聪明地道:“海应是当扈国传说中的无源之海,仙大概是风云之仙。” 瞿姜仰头笑了几声后,揽住我的腰,在我耳边低声道:“欲是无源海,风绕巫山云。” 竟然……这么不正经? “戒断欲望则居于无无源之海,不赴巫山自成驾风云之仙。”瞿姜又笑着松开我,“你其实没说错。” 我心中长舒口气,幸好我没错,不然我可真就再也不信什么世外有高人了。 “她也是因为你的眼睛认出的你。”瞿姜埋首在我的肩上,很是不满地道:“陆珷玞。” 难怪那时她似乎问过我是不是忍辱负重就可以暂时忘却家国,具体问了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陆珷玞也见过我父亲?” “她虽然是陆吾国小公主,但是年岁比你我都大,自然是见过的。” “你也见过?” “嗯。” 好吧,其实我也是见过的,但是我所见之时的父亲,并非传闻世故中那样风华无双的儒雅公卿,而是所愿无一得成,游走于绝望之中的落魄将军。 其实,无论他是风华绝代还是落魄潦倒,我都不在意,我只想他尚在。 哪怕不在我身边,也是好的。 但是这无疑早成空想。 瞿姜见我不说话,脸贴着我的颈侧,手指与我相缠,轻轻蹭了蹭道:“我在。” 她的安慰总是合宜得不行,她的存在更是让我觉得上天厚待于我。 可是人和人,终有一日是无法如约“再会”的。 “你会一直在吗?”这个问题很无聊,很幼稚,但我却依旧问出了口。 “瞿盈虚被赶去了封地,你不用担心。”瞿姜大概是以为,我是怕她移情别恋。 “无关别人,只是你,你会一直在吗?” “嗯。”瞿姜有些不满我对她的不信任,同我交握的手更用力了些,“我会在。” “可是顾菟,总有人力不能及的。” “你曾说过,可去尽力。” “我什么时候……” 难道,我那时和师父说的话,师父竟然同她提起过? 我喜欢淋雨,不是因为心伤不愿打伞,就是单纯喜欢雨。可能是因为父亲点燃大殿那日是个大晴天,而师父带我上山则是阴雨不绝,过后我便将雨,同“有所依”联系了起来。 山中下雨之日,都是要习武的。 有时候雨中练完了剑,我就在那站着淋雨。 师父看到了,自然担心:“又不打伞?” 我道:“我喜欢淋雨。” “因为舒服?” “总觉得,这样便算恣意而洒脱地活着。” 师父笑我故作老成,又问:“活着有什么好?” 我道:“活着便有一线机会,总归不至于空遗恨的。” 师父似有所思:“若无能无力呢?” 我尚不识愁滋味,大放厥词道:“若是我,且去尽力通天再说。” “我曾经,有过很困顿的时候。我甚至想就此隐姓埋名,就随海上仙,扮作一个云游道,再不管当扈国乃至天下了。”瞿姜长长地叹了口气,“云游道也累。我那时,其实就想找个安静无波的湖,睡在里头,一梦不起。” 我本是侧身坐在床边,她靠在我肩上。她一说完这话,我立刻回身抱住她。 瞿姜笑了起来,声音不加掩饰,酒劲仍未消。 “别怕,我在呢。”她反倒安慰起我来,“木疙瘩见我沉郁,便拿你和她说的来教我。” 木疙瘩……榆木疙瘩,大概是说的是我师父白榆。 “她说她那小徒弟都知道要活着,要去尽力,我却不知道。”瞿姜顿了一下,原本平和的语气陡然一转,“木疙瘩,教会了我,自己倒是忘个干净。” 我想起她当时在车上同我说师父已经不在了的消息时,面上显而易见悲伤。 当时以为她是为我而哀,如今再看,她那会儿心中该是真的难受。 她喃喃道:“小木头,我和你一样,也很舍不得她的。” 我“嗯”了一声以作回应,默默地抱着她了一会儿后,突然发现她刚刚喊得好像不是“阿泱”。 “你刚喊我什么?” “小木头。” 我其实觉得这个称呼还怪有意思的,但是逗一逗醉了酒的瞿姜,更有意思。 “怎么?因为我师父是木疙瘩,所以我就成了小木头了?我又不是从木字的。””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小木头。“瞿姜又喊了我一遍,“人站在那殿门后,日头下是会有影子的。” “自然。” “我知道你在。” “什么?” 瞿姜提醒道:“如你所愿。” “如我所愿?什么如我所愿?”我念了两三遍后,才知道这个醉菟在说什么。 是我去战前去辞行,却偶然听闻她和洵仁长公主的谈话,以为她与我逢场作戏、都是假的,心中生气、不告而别。 她那个“如你所愿”,竟然是对我说的? “你那日居然是对我说的?”我还是不敢置信,我竟然真的是个木头? “只如你一人所愿。” 我把那时产生误会的责任,推到瞿姜身上:“你怎么现在才同我说这个?” 瞿姜坦荡道:“自然因为我答应过你的,若我遇到真心喜欢的人时,会解释清楚的。” “你现在才真心喜欢我?” “是现在才知道你是个怎么也不开窍的。” 原来,不是不喜欢,只是怕我不喜欢,怕勉强了我。 “顾菟。” “嗯?” “那一剑,未曾吓到我。而且,往后我也会在。” “嗯!” ----
第55章 瑞雪(二) 在军中的时候,通常需要时刻保持清醒,难得能够睡个觉,便根本没有空去想其他的。所以在太平日子里,困意上头的时候,我就特别喜欢这样静静地望着一个方向。 就像现在,我正侧躺着,望着瞿姜。 她和我絮絮叨叨了大半夜,终于歇了下来,被我推着去洗漱完毕后,就安稳地在我身旁沉沉睡去。 瞿姜闭上眼睛的时候,完全没有“帝王气”。她的一切威慑力和异于旁人的气质,都收在她的眼睛中。只需一个眼神,那种霸道就能利剑一般,直压得臣僚俯首。 她的情绪,也都在眼睛里。 在当扈国,常人不得与帝王平视。她的表情变化不甚丰富,所有丰沛情感的宣泄口,也正是这双眼睛。 愉悦,愤怒,苦痛,悲悯,紧张,以及爱。 如果那夜初遇,我第一眼是和她对视,而非去查探她是否带了武器,所有的一切应该都会不同。 我撑起身来,在她的眼尾轻轻地啄吻了一下,之后也顺势躺得离她更近了些。 我发现我之前不仅吃错了醋,还想错了一件大事。 我们之间,不仅在于君心何如,亦在我心何念。 瞿姜是第一次做帝王,拿不准与臣下相处的距离;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拿不准与爱人相处的感觉。 我亦是第一次为人臣,猜不透帝王的心;更是第一次为帝王之妻,加之往事和误会,想要一走了之。 君心犹豫,我心摇摆,所以我们之间,既近在咫尺,也远在天边。 说起远在天边,我想起她刚登基三个月那会儿的事来。 那时候,我领旨成为大将军也有一阵了,一次夜里,她偶然来军营中撞见我拿这个酒壶。 瞿姜环顾一圈,发现四下无人后方才对我道:“大将军倒是胆子大,敢在军营中饮酒。” 我拱手问了礼后,把酒壶递给她,“陛下尝尝?” 瞿姜喝过后,皱起眉看向我:“怎么是水?” 我笑道:“臣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军营中饮酒。” 瞿姜将酒壶还给我后,依旧是皱着眉。 我问道:“陛下怎么深夜来此?” 瞿姜道:“就是来看看军中如何了。” 我仔细打量了她许久后,道:“陛下忧思慎重,有何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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